【闱闱道来】前缘(肆)

每年的手帕会,母亲都会带着她和妹妹参加。除了顿老娘,她们还会见到脱老娘,和顿老娘一样,脱老娘也是个身形高大的妇人,面目丰隆,神态潇洒,葱茏长眉,厚厚的青丝天然卷曲,比及河坊间本土女儿家的细腰身,小面孔,别有一种风姿。她们都上年纪了,在家教习孙女辈的姑娘,早就不打扮,头上寻常围了一方青帕子,当中镶一块玉,眼角眉梢布满风霜褶皱,裙衫的颜色也格外地沈郁,那种梅子青的老绿,是浸过酒的颜色。然而,还是有一种盛隆的美态,一撩长袍坐下的样子,格外像一个倜傥的男子。有着迥异于本地女孩儿的一种英气。

回首旧事,看看眼下,打马而来的满洲人统治了中土,而她自己,经历了改朝换代,也成了昔日的顿老娘,脱老娘——和她们一样,她董小宛,也将在异族人的中间,若无其事的样子,饮啖如常地生存下去。

“庚辰夏,留滞影园,欲过访姬。客从吴门来,知姬去西子湖,兼往游黄山白岳,遂不果行。辛巳早春,余省觐去衡岳,由浙路往,过半塘讯姬,则仍滞黄山。”

这样的文章读来,总是戳人的心窝子。这也是这个人的风格,冒襄自有一种格物的清白,什么事情来龙去脉,一是一二是二,釐得头头是道,一点都不掖着藏着,全然不管人心是不是招架得住。

垂髫年华,她第一次随客远游,是跟随着钱谦益,吴梅村那群江东才子,自西湖去往黄山,那是迢迢的路途。西湖的曲院风荷,灵隐寺的飞来峰,拾级而上的石阶,浮满香甜的木樨香。长江上的烟雨,帆船点点,岸边千里一白的苇花、黄昏的雾霭、日落时溶金的江面,犹如徐徐打开的画卷。黄山之巅,翻腾变幻的云海,其间仿佛可容纳一个辽阔宇宙。这山山水水的徜徉,都叫人忘了自己的俗身。她常常整日整日地趴在船舱的窗口,看流云,流水,远远的烟树村落。伴游的那群文人高士,终日都有聊天畅谈的雅兴,对着一壶茶,一壶酒,陶陶然吟诗论史,也时不时地激愤起来,拍案而起,长歌当哭,每逢此时,她便悄然起身走开。

黄山归来。她也算是正经地应酬起生意来,此时妹妹也长大了,跟着立起门户。这姊妹俩都是家养大的,性情温顺,琴棋书画打小精通,没有什么门户气。一时间,她们董家在长板桥,独树一帜,风光无限,门前车马喧嚣。然而,绕是如此,这一家人总是发愁钱。银子水一样淌进来,却不知从什么地方,水一样悄悄漏掉了,母亲喋喋不休抱怨的父亲嗜赌是其中一桩。风传他赌得很大,空着手出门,也张罗得来豪赌。反正,而今的董家,不愁拿不出钱。董家的这个鸨公老爷,断不了源源不断的给赌场送银子。所以,只要他出门,就会有凑上来的市井朋友,不知哪来的那么多的朋友,殷勤备至,邀请他去赌桌上坐一坐,喝一盅茶也是好的,是赏脸。而他这个人,原本是没有人请他,他自己挖个门道也要进去赌的。输了赢了,也不见他动声色,然而,他就是有那种提着脑袋也要上赌场押一盘的那种赌性,即便在赌场一口气输掉了千两黄金,回到家,经营家常生计,买一束花线,绕一二根线头的生计,他和小贩讲价也讲得一丝不苟,和卖油郎,南货店伙计做生意,针头小利素来寸步不让,在门口和人家你来我往地理论,看他那么认真地讲价,谁能想到,他真个输掉一座绣房时,眼皮都不多眨一下,交割清楚,绝无半句废话。大约他以为,下一把就能赢回来了,这种明晚垂手可得的安慰,慰藉了他这么多年,大概他是凭着这个幻觉活下去的。但他毕竟输得多,上门来要债的人,也很明事理,悄悄的在后门口,也不进来,是低三下四,客客气气地讨要,然而,不给是不能够的。小宛从阁楼望下去,只见几个锦衣皂靴的市面经济人和父亲在说话,时不时地,他们还客气地互相拱拱手,看起来相谈甚欢,融洽的样子。她看着,有时候会气得独自笑起来。让人感觉绝望的,不是酷烈,而是这份滑稽。

(责任编辑:李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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