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维光:当代“中文诗歌”受到了谁的诅咒及败坏?

我虽然能够阅读两门西文,德语和英文,但是我必须承认,我还没有到能够欣赏体会西文诗歌的语言魅力,说出它们好在哪里,为什么必须这样遣词造句的程度。我能够尽力做到的至多是不太出格地理解语言词句的意思,其实就连这点我都不能够说自己肯定能做到。因为理解意思不只是语言的语法问题,而有太多的心理、文化,以及当时的语境、人事气氛等因素在内。所以对西文诗歌,我就只有敬而远之。这个体会让我可以肯定地说,只有不知深浅的人才敢于靠查着字典去翻译,甚至从英文翻译德语诗人策兰的作品,却居然敢于针砭前辈从德语翻译过来策兰;才会有从英文翻译东欧诗人的诗歌,翻译伊朗诗人的诗歌,竟然毫无感觉地说那是诗歌,且自诩自己翻译的比前人、同人的好。对此,我要说,翻译西文诗歌的人,最好不要言诗,因为首先你的译文根本已经不是西文的诗,此外,你对中文诗歌又有多少了解,敢称自己的解释文字在中文中也能称之为“诗”。

这道理其实很简单,即以唐朝诗人王之涣的登鹳雀楼一诗英译为例,谁都知道那不过是一种
对登鹳雀楼一诗的解释,谁敢说英文翻译就是中文的“唐诗”,照此写几段英文就是在写唐诗五言绝句。因为稍有头脑的人就会看到,没有人敢说那个翻译能够从中看出中文诗歌的妙处?毫无疑问,在中文中称为诗歌的首先就是要遵循格律,及平仄韵脚。不遵循,没有这一切遵循的不是诗歌。这点从英文译文中绝对看不出来。

其次五言绝句各句都是五言,这点英文译文也难以,甚至可说绝对做不到。而更进一步,这诗的绝妙处在于诗人用的“白”日之白,“依”山“尽”之“依”、“尽”字,入海流之“入”字,之“流”字……,这逐字逐句中文之妙处,英文是绝对不可能尽显的。准确说,它一定没有任何唐诗的痕迹,只有最粗略的白话解释。

谁都知道,用唢呐演奏莫扎特的小提琴协奏曲,绝对不是一个味儿,不再是西方意义上的小提琴协奏曲。可你现在居然敢说,你从英语而来的对于策兰的德语诗的解释是诗歌,还说你翻译的“诗”如何好。如果你不觉得荒谬与可笑,那你是弱智!如果读过的人,评论的人,媒体居然不觉得可笑,甚至说好,那也肯定是货真价实的傻瓜之说。而接踵而来的按照这类翻译诗写诗的,岂不更是等而下之?

然而,这的确是现实生活中的活生生的《皇帝的新衣》的故事,民国以来,五四以来,这样的故事越来越多,以至于现在整个世界彻头彻尾地成为一个皇帝的新衣的故事。

当然西人如果认为他们翻译的唐诗是纯粹的西文中的诗歌,那我就不敢如谈中文诗那样肯定地谈论了。因为如前所述,我不理解西语的诗歌及其历史。或许有可能那种语言的诗歌本来就是一种解释和记叙,本来就没有中文语言中的那种音韵的多种组合以及图画性。不过这样一来,问题就更严重了,那意味着西语的文字艺术是单调的,诗歌是线性的、二维的,其展现的历史性和人性是平面的、二元的、甚至一元的,而非立体的、多元的。如果真的是这样,让中文诗歌蜕变为西文的这个特质,那不啻是一种粗略化、简单化、原始化。这样一来,几十年来一直气势汹汹地自虐中国无史诗的人,就成了妄自菲薄的典范了!

2.

春节前,一个美国生活的五岁的中国孩子,用唱黑人为自己争取权利的著名歌曲“多么美好的世界”为大家祝贺节日。我在感思之一中谈了这首歌带来的社会以及文化意义。现在来谈它的文字翻译带给我的感思。

这首六十年代的歌曲的歌词,用中文翻译解释它的意思的确是很有些意境。但是看了几个翻译解释,蓦然想到,这直接的解释,不过是解释,倘若用中文的文字艺术来评价这些解释,都只能够说是非常粗糙、原始。我把它列举在下,请您一起来比较欣赏。第一个是常见的翻译,第二、第三个是被称为润色的翻译,自然还有第四个、第五个,但是也没有好到哪里去,所以我就省略了:

A.
“What a Wonderful World” 多么美好的世界

I see trees of green, red roses too看那绿树与红花
I see them bloom for me and you我觉得他们是为我和你而盛开
and I think to myself what a wonderful world.我对自己说:多么美好的世界!  
I see skies of blue and clouds of white我看到蓝天与白云
the bright blessed day, the dark sacred night明亮的被祝福的白昼与深色的神圣的夜晚
and I think to myself what a wonderful world.我对自己说:多么美好的世界!
the colors of the rainbow so pretty in the sky天空中彩虹的颜色可爱极了  
are also on the faces of people going by人们脸上的表情也是一样
I see friends shaking hands saying how do you do我看到朋友握手相问:你好吗?
they’re really saying I love you.其实他们是在说:我爱你
I hear babies cry, I watch them grow我听见那婴儿初啼,我看到他们成长   
they’ll learn much more than I’ll never know他们会学到更多我从来不懂的事   
and I think to myself what a wonderful world我对自己说:多么美好的世界
yes I think to myself what a wonderful world.于是,我对自己说:多么美好的世界!

B.
美好世界
我看见树木的青翠和玫瑰的娇艳
看着它们为你我而绽放
我心中想着
多么美好的世界啊…
我看见天空的湛蓝和云朵的洁白
明亮美好的一天
夜晚向人们道声晚安
我心中想着
多么美好的世界啊…
彩虹的颜色
在天空中多么美丽
路上行人的脸上表情也是多么友善
朋友们互相握手
说着“近来可好?”
他们是真心的说着—我爱你
我听着婴儿哭泣声,看着他们慢慢长大
渐渐学习成长
一些我从不知道的事物
我心中想着
多么美好的世界啊……
我心中想着
多么美好的世界啊…

C.
我看见绿树,也看到了红玫瑰
我看见它们(花儿)为你为我而开
我想对自己说,多么美好的世界
我看见蓝天,白云
光明祝福的日子,神圣庄严的夜晚
我想对自己说,多么美好的世界
天空中彩虹的颜色是这么美丽
就像擦身而过身边人们的脸
我看见朋友们握手,说:你好
他们真正的意思是,我爱你
我听见婴儿们的哭声,我看着他们长大
他们要学很多,那些我永远不会知道的
我想对自己说,多么美好的世界
是的,我想对自己说,多么美好的世界

3.

我之所以说这三个翻译解释没有一个是好的中文是因为,我知道好的中文有韵律,有节奏,有疏密缓急,行文遣字考究,不是简单的主谓宾线性结构,而是或者四六、或者二七,或者四七、四九用字,各有所用、所需,所要表达的心理、情绪及想像。在汉语诗歌中,前人在评被誉为律诗之巅杜甫秋兴八首曾说,写诗实字多则健,虚字多则弱。汉语诗歌真的是有着极为丰富的讲究。

对比汉语诗歌,你就会发现,这个歌词的翻译如同大多数西文诗歌的翻译一样,基本上都是定语从句,不过是在简单的主谓宾的句式上,形成一种线性的表达句式。这类定语从句以及由此形成的主谓宾的句式,由于它们是在拼音文字的基本元素基础上形成的,因此无论在音节上,还是在四声上都和中文有着根本的区别,根本不可能有中文二言、三言、四言、五言、六言、七言、九言的区别和特点。在字词的搭配及选择上,在变换使用语言的艺术上中文比西文有着更多的可能。其次中文的象形性、图画性地描述一个对象、一种性质、一个现象,提供了多种可能的角度,也就是多种描述的可能。而这其实就是中文字词远远丰富于西文的原因。

我以为,中文的“图画性”决定了即便是性质、品质,很多中文在西文中也找不到对应的词语。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例如,伟大、卓越、优秀、强大等很多时候都对应着一个西文great。所以反过来翻译的时候,当今中文世界就增加了很多“伟大的”人物、“伟大的”事物,而那些称谓、描述在过去的中文中是根本不能够如此来说,如此运用的。

这样两个特点,西文天生的性质决定了翻译过来的诗歌及歌词,一定会在中文中是一个贫瘠苍白、二维性的平面描述。当然,更加之那些翻译的人往往自己在西文和中文修养上的欠缺。首先因为西人在不同环境中使用一个单词的细微心理差异,由于文化及社会存在不同他们可能并没有理解,其次中文的图画特质决定掌握中文不仅需要掌握更多的单字,而且要掌握多种不同的搭配,这就是成语,甚至诗词散文语句的搭配。对中文来说的原始材料不只是二十六个字母,所有这些字词,成语、诗词典故,都是盖造语言大厦,建立精致的诗歌亭台楼阁必须的基本材料。而这些翻译者,绝大多数对中文文字的记忆及掌握都极为贫瘠。这就更进一步决定了他们的中文语言,他们的翻译作品单调无味——远远不能够称为是文字的艺术品。

“我看见绿树,也看到了红玫瑰;我看见它们为你为我而开。我想对自己说,多么美好的世界。我看见蓝天、白云,光明祝福的日子,神圣庄严的夜晚,我想对自己说,多么美好的世界。天空中彩虹的颜色是这么美丽,就像擦身而过身边人们的脸。我看见朋友们握手,说:你好,他们真正的意思是,我爱你。我听见婴儿们的哭声,我看着他们长大,他们要学很多,那些我永远不会知道的。我想对自己说,多么美好的世界,是的,我想对自己说,多么美好的世界!”

实话说,这种语言是幼儿园的孩子的语言,至多可以说是初步学会表达的小学生的语言——一种朴素而直接,类似于“排排坐、吃果果,你一个、我一个,早上背上书包高兴上学去……”,幼儿歌曲语言。它绝不应该因为分开成多行,标榜为世界名曲,标上了外国作者的名字,就能够被誉为是好的汉语诗或歌词。如果一定要用褒义的话说,那它也只是一种人类最宝贵的感情、观念的朴素表达,它有着孩子般的天真、诚挚。而如果只评价翻译者的中文文字,我必须要说的是,那三个译文,无论哪个都很幼稚,都可以让人看出来,译者的中文文学修养并没有显示出他们对中国文学及诗歌的有了良好的了解和基本的修养。

4.

这些粗糙的解释性的语言,本来作为人家向你的讲解无可厚非。因为翻译无非是“试图”大概地告诉你,人家在向你诉说些什么,并没有进一步的其它更多的内容要求,即并没有说那是西文的诗歌还是中文的诗歌,它是否在语言上极为精致。可由这类翻译,百年来中国文字领域中的事实现在却让我突然再次想到:一个世纪以来,那些崇洋媚外的人居然把这类外国诗歌、唱词的粗糙的翻译、解释性的语言当作了精致的语言、美丽的诗歌、高妙的词曲端到我们面前,并且毋庸置疑地告诉我们:这就是诗歌,这就是文学,这就是文字最高的艺术。

而由此出发,那些缺乏修养、没有语言基础、语言才能的诗人们、评论家们,把自己的名字绑在了西方诗人的名字和那些解释“意思”下,绑在解释西方诗人的汉语句子上,不仅告诉我们这是西方诗歌,而且说,这就是中文的诗歌,不仅西方诗人伟大,而且他们也为此成了当代中国伟大的诗人。

然而,不只是从这些东西是否是诗歌的直接论证上,而且也可以从另一方面,反证来说明这些东西是否是应该受到尊敬的诗歌,他们是否是值得景仰的诗人。

对于诗歌,有一点我确信:在文字表述中,诗歌肯定是最高、最难掌握的表达形式。在我们的前人中,有着至今并且谁都相信以后也一定会流传的诗经乐府、唐诗宋词。与此同时我们中国人的社会也同时有着凡夫俗子不敢轻易言诗的风尚。轻易言诗写下的就一定是京剧望江亭中的丑角,杨衙内的那类诗,“月儿弯弯照楼台,楼高又怕摔下来,今日遇见张二嫂,给我送条大鱼来”十足的自取其辱!

中文文字确实有一种能够让人陶然而醉的功能。所以,大约会中文的人都会有这个体会,都会在高兴的时候、忧愁的时候,或得意或失意的时候、兴之所至的时候,吟出一两句来,以了吾兴,以解吾忧。我对文字有着特殊的爱,当然也有这个倾向,为此在对老杜老李,小李女李的羡慕,乃至背诵人家的语句来过自己的诗词之瘾之际,时不时也有忘乎所以的时候。但是真的是怕丢脸,过一句诗词之瘾,却要赶紧加说十次自己出来的句子不过是打油而已。然而,又要过瘾又怕贻笑大方,这个窘困却也说明中文文字及诗词写作,实在是一件充满魅力的事情,一件有难度却让人向往的事情。

近读杜甫秋兴八首,这八首诗前人谓之“天钧异奏、人间绝响”,被称为七律之巅,因此在人生暮年,深感作为一个中国文人如果不能够熟稔这八首诗应该是死难瞑目。我细读且熟背了这八首诗后感到,单从这八首诗,你就能够看到中国文字、中国诗歌之千变万化的特点:凡称为好的诗词者、必有这种跌宕起伏、必有这种立体性的、有血有肉的史诗性,而非苍白的平面线性。为此,从前人述评杜甫秋兴八首中我概括了它所有的中国诗词的部分特点:

起承转合、首尾相应;有叙有收、平点生色;气激于中、横放于外;喷薄而出、天工倒煞;写怨怀思、铺陈名胜,则劲笔深情、风华韵郁;借汉思唐、说古风今,则笔干气象,八风相从!
如果一位诗人,一首诗歌,没有甚至不知文字可以如此运用,那真的可以休矣!

为此我读杜诗,对当代诗歌及我们这两代所谓文人有了更进一步的反省。首先是三十岁后的杜甫掌握文字之出神入化,让六十八岁的我汗颜,更不敢轻易言诗!吾辈生于黑暗时代,虽没有李杜之才能,但是终一生之努力也应知道深浅,总不能活一辈子依然好坏不知、香臭不分。

为此我的这个诚惶诚恐,同时也就让我在写下“诗还是观念艺术”一文四年后,再次对“中文诗歌”的另类现象,产生强烈的质疑,或者反问:

如果诗歌对于当代人们失去瞭望而敬畏,不敢轻易动笔的威力,如果写诗成为最容易的事情,不仅断了句就是诗,而且什么都写不了的人,文字上毫无功夫的人都敢于言诗、写诗,那说明什么呢?那都是些什么东西呢?

这难道不是说明:当代诗歌根本不是诗歌,所谓当代诗人大都是些不知深浅,毫无修养的浅薄之辈吗?

一百年来,中文竟然在我辈手中到达这种地步,我辈实实地是不肖子孙,可说是已经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

中国当代文人着实地需要胡屠户的一记耳光!

2018.2.17 德国·埃森

作者提供 本文只代表作者的观点和陈述。

(责任编辑:李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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