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欣赏】高尔品:中篇小说《华彩》(四)

【新唐人2013年1月5日讯】【导读】华彩》主要是在文革大背景下的扣人心弦的三台戏:主人公一家三拨人间的僵持与矛盾;母、女与捷明间的亲情与爱情的瓜葛与尴尬;捷明、舒丽、甜甜三角间拉扯与纠缠的酸甜苦辣。矛盾重重,好戏连台,让你目不暇接,但它却是、又不是以故事曲折多变、曲径通幽而取胜的,乃是、主要是以美不胜收而令人欲罢不能、呈现其艺术魅力的。

(接上期)
16 被啃啮过的花朵

我一直睡到第二天吃午饭的时候,才勉强被妈妈叫了起来。因为,整个上午,姐姐和那个男人都在妈妈和我的房里进进出出。我不愿意看见他们,以致连吃午饭的时候,我都一直没有擡脸。妈妈,“姐夫”,姐姐,连哥哥都在给我夹菜,可是,我总低着头,不愿看任何人,不敢想象那个“姐夫”、还有我那姐姐,现在是一副什么样子。

饭后,我想躲到捷明的小房间里去安静一下,去擦洗掉我眼睛上的污垢。可是,我刚走到捷明的房门口,哥哥就凑了过来,笑着对我说:“甜甜,我就要调到文化局当工宣队去了,他帮的忙!”

我猛地擡起脸来,看着哥哥那圆乎乎的脑袋,眼睛笑成了一条线的肉脸,一身的颠像,心里就象突然被什么掏空了一样。

哥哥嘻嘻笑了一下,还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忙让开了,好象哥哥的手也不干净!

哥哥走了,一颠一颠地。我心里忽然蹿出来一句话:是姐姐的身子为你换来的!


我走进捷明房间,扑在他的小床上。直到这时,我才又想起了昨晚上捷明的琴声,想到此刻不见踪影的捷明——他到哪儿去了?今天,他已经不再是一个临时提琴手,不是需要再去上班了吗?

我侧身卧在捷明的小床上,竟昏昏地睡着了。昨晚上我不也是这样昏昏地睡了一夜吗?可是,当我刚刚好象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全身象云朵一样软绵绵时,忽然间,我看见一个男人,对,就是我那姐夫,竟狞笑着压到了我的身上,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想大喊大叫,可是叫不出声;我想转一转身子,又动弹不得;我拼起命来,手舞足蹈,可是他也拚命地压着我。我只觉得自己要死过去了,不再能呼吸。就在这时,有人在轻唤我,而且扳过了我的身子。我以为又是那个讨厌的男人,而猛地伸手推开他时,却醒了。惊魂未定之中,我愣愣地看着我身边的姐姐,愣愣地恐怖地看着。

梦魇尚未全消,心还在突突地跳,可是,我还是想到昨晚上的姐姐。一种深深的厌恶感觉,使我立即转过脸去。我不要看她。好象那男人的眼光早已污脏了姐姐的身子,我不愿再看她一眼。

可是,姐姐抱住了我的肩头:“甜甜,你梦见什么了?还大喊大叫的?”

她今天的话说得那样妩媚,可我听了简直想吐!

我微微扭了一下肩膀,表示我不愿回答她,也不愿搭理她。

“他要找你谈谈呢!起来,甜甜,他说他非常愿意跟你谈谈,题目就叫怎样认识人?起来吧,他在等你呢!”

惠姐的声音真甜。可是,我听都不要听!我未来的姐夫要找我谈谈,还有题目,叫“怎样认识人?”认识认识自己去吧!别这么不知羞!我早看透他了!再说,这个题目,不用讲我也明白,还不是不准我和捷明好。我的事,谁也管不着!可是,姐姐不单用她软绵绵甜丝丝的声音搅得我心烦,而且漂亮的脸上,还洋溢着无限幸福甜蜜的表情。好象那个臭男人真地已使她幸福无比一样。

我实在忍受不了,呼地一下坐起身子,推开惠姐,走了出去。

“甜甜。”惠姐在叫我,可是,我头也不回地走了。我的名字已经够甜的了,再也受不了她那股子甜腻劲儿!

我连妈妈都没看一眼,就匆匆地穿过过道,来到外面,毫无目的地走在残败的校园里。

午间的太阳将一种微温的热力敷在我的身上。可是,一会儿,那种热力就消失了,陡然变成了一片凄凉。原来,太阳躲起来了,曚曚咙咙的天空上一大块乌云突然侵吞了天顶,把太阳严严实实地裹缠了起来。天空顿时一片灰濛濛的,校园里也立刻变得一片阴惨。这时,我才好象第一次发现,校园里的枝枝叶叶,已开始发黄,草尖儿也显出了焦黄色。是的,秋天来了,我心里掠过了一种悲哀的感觉。

为了不让姐姐跟踪而来继续纠缠我,我快步将自己掩进了小树林,并且没有目的地向小树林的深处走去。

一口小小的、像是一面椭圆形小镜子似的水塘出现在我的眼前。水塘沿岸,杂草丛生;水塘里面,漂着一片片紫色的小浮萍,还浮着一层绿绿的苔藓似的东西,没有波浪,连一道细细的波纹也没有。它只是将灰濛濛的天和岸边的杂草树木收拢在它平静的怀中,收拢着,好象这些才是它的依靠。

我心里突然掠过一阵冷冷的虚落落的感觉。我为什么要来到这里?这里,几年来有谁来过?尤其是武斗之后,这小水塘的可怕见闻,使许多人对它望而生畏,连走路都要离远点儿,绕过它,可我……快,快走开。好象那些我曾熟悉的面孔,这会儿正变成形形色色的鬼魅,从这口椭圆形小塘的幽深的塘底升起,向我漂过来,漂过来……

我差点儿叫了起来,转身就要跑开去。可是,一个声音,一个人讲话的声音,突然传到了我的耳朵里。一刹间我已在捕捉并判断着这是鬼语还是人声——我的心都不跳了,浑身瑟瑟发抖。

我终于听清了,那是人在讲话,是捷明的声音!纵使是在千千万万个鬼魂的合唱声中,我也能听出他的声音来!

我感到自己的心有了依靠,感到身上又恢复了活力。我猛地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奔去,可是,刚待举步,我又听到了另一个人说话的声音,是一个女子的声音——是舒丽的!我痛苦地判断出来了。我的心象突然被什么咬啮了一下……

那声音竟不顾我的痛苦的心是否能承受得了,是那般清晰地从前面的树林里传了过来。那声音是那样地激动,满含着苦痛,犹如裂帛之声——

“不,我不要你再爱我,我也不要和你一起下乡。你不应该对不起她,对不起她妈妈。”这不是舒丽是谁?

“我,我是……”这是他!吞吞吐吐,一副有苦难言的味儿。

“我知道,你是因为还在爱我。可是,我告诉过你了,我早已不值得你爱,不值得!值得你爱的是甜甜,是她……”

舒丽的话,象放出箭之后的弦,突然软了下来,软得没有了一点儿生气。

“可是,你,”他的话还是那麽软弱,那麽可怜巴巴,可是,一会却突然强烈了起来,“你不能这样生活下去,为了我们过去的,友谊,你也不该……”

我只觉得一阵晕眩,浑身发软,就靠到了身后的一株小树上,心里象爬满了小虫儿。这些小虫儿,正用着它们尖尖的利齿撕咬着我的心。我疼得弯下了身子,紧紧地抱着身旁的小树。

死一般沈寂的小树林里,传来了枝叶儿擦着衣袖的嚓嚓声,传来了一个人急步远去的喘息,传来了一声声低微的呼唤。可是,这声音,却好似正从我的心上穿过,穿过……

脚步声远了,消逝了。那低低的急促的呼唤也不复再现。小树林回归了刚才的平静,静得没有了一丝儿声息。我的眼前只有小树,小草,林间明暗不一的光线……

我刚才所听到的一切,此刻仿佛飘到遥远的天边去了,成了一朵叫人捉摸不透的浮云,化在天空里,无踪无影。可是,一会儿,它竟又从灰濛濛天空的尽头,挣扎出来,聚拢在一起.飘浮过来,压上了我的心头。

我的心被这灰色的云块儿沈沈地压着,包裹着,以致我终于什么也不再看见,不再听见了……

17 跟舒丽说去

我被自己吓醒了。因为陡然间就象有许多奇奇怪怪的幽灵包围了我,在我的身边吹起了一阵阴冷的风。

我猛一睁眼,恍惚地用手摸摸自己的脸,竟是湿津津的,我知道,那是泪水。我的心忽然又紧缩起来。眼前还是那个万籁无声的小水塘,只是烟霭已从四周的小树林里飘逸出来,向着小水塘的上空聚拢,水塘里的水显得黑幽幽的,浮萍漂浮在水面,一动也不动,塘边的小草全都低垂着头,有的还将尖儿探进水里,无声无息。

烟霭越来越浓,眼前出现了各种各样可怕的幻像,我的心不觉一阵哆嗦。我转身跑了,踩得小草儿、落枝儿、败叶儿扎扎地响着,宛如有谁在对我紧追不舍一样。我疯狂地跑出了小树林,暮霭正迎接着我。落日的余晖正溶合著淡淡的紫气,飘浮在我的身边,就象我一伸手就能抓取到它们那轻柔的身子一样。

我出了一身冷汗,却陡然清醒了过来,回忆竟象一把明晃晃的小刀儿割到了心的深处——他不爱我,还爱着舒丽。我在小树林中听见的那几句话,就象葛藤与荨麻一样缠在我的心上。

我想起了在已经过去的那些日子里,我与他之间发生的事。

我第一次吻他,自己喊着我是妹妹时,他脸上突然露出的惊惶神色;

“大清查”那天夜里,我抚摸着他的面颊时,他那愣愣的眼光和突然转过身去写起曲子来的情景;

还有,当妈妈发现我们俩时,他的窘迫劲儿与欲诉难诉的情形……

我的心又象被什么扎了一下。他不爱我,不爱我,从来就没有爱过我!爱我就不会是这样……我的心在无力地嘶叫着……

我忽然想到他为什么又不明白地拒绝我的爱,并且立刻找到了答案——那是因为他怕对不起我的妈妈……舒丽也是。

我多么委屈,又多么羞愧啊!他并不爱我,可我却发了疯似地爱着他,还以为他也同样在爱着我。啊,妈妈,你怎么知道他不会爱我的?

我直到现在才想起妈妈从一开始就不同意我爱他,想起妈妈哀求我不要和他好的情形,想起妈妈近来时常失神的样子……可是,妈妈,你为什么一边不同意我爱他,一边对他那样爱怜,比对你的亲生女儿还要关切?

想到为了这桩爱情,我近日来所遭受的磨难,我怨妈妈,恨自己。

我突然迸发了要报复的念头。我也要说我不爱他!我对他好,只是可怜他!也是看在妈妈的份上。我从来也没有爱过他,我连什么叫爱情还不懂呢!

我开始为自己辩解,辩解得非常有理。本来嘛,要不是妈妈把他带来我家,我能对他好吗?要不是他跟舒丽吹了,我会同情他、可怜他吗?可是,我跟谁去说我根本不爱他呢?直接告诉他吗?对,跟舒丽说去,告诉她我从来就没有爱过他,也无所谓把他还给她,我与他们两个都不相干,就是这样!一个少女的自尊心,促使我忽然朝着舒丽的家奔去。连耳边的风声,都好象在轻轻地告诉我:是的,你并不爱他,你什么时候爱过他呀?

我奔进舒丽的小屋,舒丽将脸埋在枕头上面正在抽抽咽咽,肩膀还一耸一耸的。我刚要走近她,忽然看见床头柜上有一封拆开的信。敏感,好奇和一种奇怪的联想,竟使我断定信是捷明写给她的。趁着舒丽没有发现我,我轻轻地拈起了信纸。

可是,我惊呆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信是舒丽妈妈从农场写来的。信上说,她已患了癌症,不可能再活很久,她唯一的愿望就是想和自己的女儿在一起生活一段时间。要舒丽快去,并且叫舒丽不必再给她寄钱……

我的鼻子一酸,差点抽出声来。我忘记了自己,也忘记了他,更忘记了来这儿的目的,而只是紧紧攥住了舒丽妈妈的信,透过泪水,看着舒丽还在抽动的双肩,真恨不能立刻扑到她身上大哭一场。

舒丽忽然发现有人站在她的小床前,转过身子,将哭红了的眼睛吃惊地望着我。我忽然记起了自己来此的目的,躲开了舒丽的眼光。

“你怎么来了?”我听见她在问我,我眼睛看着地上,动也未动。

“你哭了?”她问我。

我陡然惶乱地擡起脸,摇了摇头。我不愿意承认。

她看着我,慢慢儿伸过一只手,把我拉到她身边坐了下来,好一会儿,才望着对面的墙壁说:“我妈妈要死了。她得了癌症,那儿不准她回来治疗……”

她说这话时那麽平静,那麽冷,要不是她眼里冒出了泪水,我真不敢相信在床上哭泣的竟是她。

她忽然用透湿的手绢擦擦眼睛,然后看着我说:“你找我有事吗?”

我没有吱声,却忽然小声地对她说:“你去看你妈妈吗?”

她点点头。

“我陪你去好吗?”我问,连我自己也不明白怎么会说出这句话来。

可是,她摇了摇头,却忽然抓住了我的手。

我感到她的手在哆嗦,不由吃惊地看着她的脸。这一刻,我惊讶自己过去怎么没有看出她竟是这样的美丽。她的脸越凄惨,就越有一种动人的美。

“甜甜,”她忽然有些急促地对我说,“捷明要下乡了,你多多照顾他,帮他。甜甜,要是你真的能与他一起下去,就,好了……”她的声音渐渐哽咽起来,手也抖得更厉害了。我不由也使劲地抓住她的手。此时此刻,我心里有许多话想说,可就是说不出口。我终于说出来了,居然脱口而出:“丽姐,他应该,爱你……”我的眼泪是同我的话一同流出来的。

透过泪水,我看见舒丽美丽的大眼睛吃惊地看着我,那眼光里有惊讶,有感动,更有责怪的意思。

我突然扑到舒丽的怀里,大声说道:“你们的话我全听见了!他爱你的,爱你的,我不爱他,不爱……”我全身发抖,竟躲在舒丽的怀里哭起来了。

舒丽任我搂紧她,一动也不动。

我擡起脸,双手抓住她的肩头,说:“丽姐,你要听他的,别抽烟,别喝酒,爱他,和他一起下乡去。” 我在哀求她。

舒丽浑身发抖,猛地把我推开了。我吃惊地看着她陡然变得通红的脸,呆滞的目光,抽搐的嘴巴,我胆怯得将身子向后面倾斜过去。

她忽然垂下眼皮,一下拉住我,紧紧地攥住了我的胳膊,许久才说:“你要对他好,我不配了。你姐夫,他……”

她突然神色惨变,痛苦地低下了头。

我不敢对她说话,不敢碰一碰她,只是在等着她的话,等她说出我姐夫……

她终于又擡起脸来了,看着我,略略镇静了些,然后说:“捷明就是他解雇的,是他逼下乡的,我也是给他,给他,害了……你姐夫,是禽兽……”

她的声音很轻,可是很沈,沈得我和她都负担不了。我们只能这样互相支撑着,才稳住了自己,稳住了自己的心。

她忽然大声说道:“甜甜,告诉惠姐,叫她千万别上他的当。还有,你要真心爱捷明……”

我话还未出口,舒丽又接着说道:“我也要下乡了,就去我妈妈那儿,再不回来了……”她泪落如珠,低下脸去,全身痉挛般地颤抖起来。

羞耻,一种无比羞耻的感觉,使我不敢再看舒丽的脸。我蜷缩著身子,躲在她的怀里,呜咽地哭了起来:“丽姐,我也恨他,真的……”

我终于推开舒丽,又看了她一眼,才突然转过身子,向外跑去,疯狂地跑去,身后传来舒丽的叫声。我没有回头,没有看一眼脚下不平的路,更没有看身边漆黑的夜色,根本顾不上那些象鬼一样影影绰绰的树木,我跑着,跑着,向我自己的家跑去。

我什么都明白了。

18 罪恶的黑手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穿过那片黑黝黝的小树林的,也不知道是怎么踏上了台阶,跑进了灯火昏黄的过道里。我只知道当我就要扑进自己的家时,却被几个人的叫声唤住了。

我猛地停下脚来,望着站在捷明房门口的妈妈,还有姐姐和哥哥。他们全在看着我,叫我过去。我愣怔在那里,迟疑着,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我突然想起自己和舒丽的事,想起了并不爱我的欧阳捷明,想起了我那“姐夫”和眼前的姐姐,心里不觉猛地抽搐了一下。我动也没动。

妈妈却走过来了,挽住了我的胳膊,把我拉进了捷明的小房间。我看见捷明正涨红着脸站在床前,桌上是打开的琴盒。床上是捆扎好了的简单的行李。我惊讶地看着他,他要走了吗?这是真的?

小屋里静悄悄的,可是气氛却特别紧张。哥哥的脸很阴沈,圆乎乎的肉脸上,一对小眼睛在狠狠地盯着我;姐姐的脸却有意做出一副特别严肃的样子,这反使我想起了她在“姐夫”面前那种忸怩的神态。只有妈妈脸上平静得出奇,又冷得出奇。只是她的脸色过于苍白,像是经历了一场剧痛刚刚才得以平静那样――我好久没有见过妈妈的这副神情了,我心里不觉一阵发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呀!

这里,唯一不安的是捷明。他显得更加消瘦,棱角分明的脸紫涨着,看不出是激动,还是忿怒,大眼睛闪烁着,可又躲闪着我,只是不时将眼光投向妈妈,看得出来,那眼光里有痛苦……

我忽然又想起了自己和他的事,不由得脸上一阵发烧。要不是小屋里的这种冷峻气氛在压迫着我,我会拉着妈妈逃掉的。可是,不知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又占了上风,我又突然怜悯起他来了。

就在这时,姐姐说话了。她一开口,我就觉得刺耳。她说:“甜甜,我们开了一次家庭会议,他也参加了。我们一致决定,要你和他断绝关系。他应该和我们家没有丝毫关系,一点也没有!他自己也愿意马上离开我们家,反正他就要下乡了!”

“一点瓜葛也没有,他是他,我们是我们,两不沾!”哥哥恶狠狠地说。

我原来低着的脸忽然擡了起来,迎着姐姐冷冷的眼光和哥哥恶狠狠的脸。我向捷明看去,他的脸在发紫,大眼睛在灼灼地亮着,全身在发抖。一种无可遏止的感情忽然从我心中腾起,姐姐和哥哥,还有那个不要脸的“姐夫”,有什么权利这样欺侮他?凭什么解雇了他还要把他从这里赶走?我只觉得浑身的血一涌,话就要迸出嘴巴,忽然想起了他并不爱我,我的心又象被什么撕咬了一下,以致我浑身一阵痉挛,不觉狠狠地咬住了下嘴唇。可是,一个念头,竟象电一样地闪过我的心头——他,并不爱我,那麽,这不也是为我在吃“冤枉”吗?我的心抖起来了。我不觉瞥了妈妈一眼,妈妈就象一切都在她意料之中似的,脸竟是那麽冷……

爱情与委屈,正义与鄙薄,全绞在一起,我的心乱极了。就在这时,惠姐说道:“甜甜,他已经决定把你招到文工团当歌唱演员,你应当听他的话。”

我突然转脸看着姐姐,看着那张显得过于严肃漂亮的脸,心里竟象陡地扎上了一把针。舒丽说的“你姐夫是禽兽”的话,还有姐姐忸怩在“姐夫”面前的情景,全象针尖一样,戳在我心上。我浑身抽搐起来,血直往上涌,以至在这一刻,我竟忘记了妈妈,忘记了捷明,更忘记了自己原来的心思,连我自己也没有想到,竟突然大声嚷道;“我不,不要!” 。

惠姐的神色一变,正要发话,可我马上一偏脸,拉住了妈妈。我要拉走妈妈,不愿再在这个地方呆下去。可是妈妈拉住了我。

我擡起发烧的脸,看着妈妈。妈妈的脸忽然变得明朗起来,连眼光也变得温和多了。她好象是从我的脸上,从我刚才对姐姐说话的样子上看到了什么令她满意的东西,是的,一定是这样。

可是,此刻我却只想哭,想为自己哭,为可怜的舒丽哭,为我这陷进泥坑却不能自拔的姐姐哭,还有,为他。我忍不住透过一层稀薄的泪水向他看去。他还象刚才一样,含着眼泪,浑身抖颤。

就在我神志恍惚而又痛彻心脾之时,惠姐却和哥哥交换了一下目光。于是惠姐便向我走了过来,拉住了我,我猛地挣开了。

也就在这时,妈妈拉住我向捷明走过去。我身不由己而又极不情愿地随着妈妈走过去,惊异地看着她越变越庄严,越变越明朗的脸。妈妈好看的下巴向着哥哥和姐姐擡起来了,看着他们,好一会儿,才清楚地对哥哥姐姐说道:“我和他们一起下乡,甜甜我带着,好在她半年之后就该下乡了。除了这架破钢琴,这个家全丢给你们,随你们的便吧!”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猛地侧过脸来,盯着妈妈的脸。我发现妈妈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骄傲,完全是一副平静的却又是挑战的神气,我又迅疾地瞥了捷明一眼,只见他脸上有两串明晃晃的泪珠。我的心跳得急起来。我不能相信妈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妈妈从来就反对我爱他,一开始就告诫我说他不会爱我。可是,她现在竟突然说要领我同捷明一起下乡,而且那麽镇定自若。我不明白……

是什么声音突然惊扰了我?它象一记重锤恶狠狠地敲在我心上,又象蛇一样裹缠了我的全身,不,象鞭子抽到了我的身上。

是哥哥,是他的声音!

——“你这是老糊涂了,为了这么一个狗崽子,你要下乡,还拖着甜甜?我不准,我要告诉爸爸!”

是姐姐,是姐姐的声音!

——“妈,你这是怎么了?你怎么能——”

我猛地一擡脸,看着哥哥脸上突然凸出来的梗梗横肉,看着姐姐惊慌而又极度不满的脸。我愣着,愣着,突然才明白了他们说的是什么?我猛地转脸看着妈妈,此刻,我居然害怕妈妈会软弱下来,会收回她的话,会屈服……

可是,没有,妈妈的脸依然显得那样平静,那麽端庄,甚至连眼睛也没有眨一下。妈妈也看起我来了,看着我的脸,看着我的眼睛,像是审视,像是爱抚,又像是要向我心里注进力量。我躲闪着妈妈的眼睛,可是躲不开。我的眼睛突然冒出了两汪泪水。可怜的妈妈,我在心里喊着她,我的心更在告诉她——你的话已经应证了,他真地不爱你女儿呀!

妈妈的眼光从我的脸上移开了,移到了捷明的脸上,并且攥住了他的胳膊……

我突然大胆地向他看去,心也突然镇定下来了,眼睛盯住他的脸。

可是,他没有看我,只是盯住妈妈,泪水猛地流了下来——那再也不是屈辱的泪水了!

我该怎样诉说我此刻的心?我又怎能左右我此刻的心?
  
妈妈同意了,可不知道他并不爱我。我看着妈妈,心在向她喊着:妈妈,女儿爱着的时候,你反对;可是,女儿不能再爱的时候,你竟同意了!从今以后,我就要和一个并不爱我的人在一起生活,还要在他面前装作不知道他的心,在你的面前装作爱他的样儿。啊,我这颗少女的心承受得了吗?

19 落幕

当哥哥和姐姐刚刚忿忿地走出小屋、小屋被笼罩在一种惨淡而又庄严的气氛中时,妈妈却一手攥住一个,对我们说:“你们俩要答应我,在下乡的头几年,一定要象兄妹那样相处……”

妈妈攥住我的手在颤抖。

妈妈的眼睛令人心跳地看着我,还看着他。

我的心颤抖得厉害,此刻,我的心在告诉妈妈——他不爱我,你已经可以不用这样来要求我了。

可是我说不出来,因为,他的脸还闪在我的泪影里,我害怕看到那张脸,害怕他会向我看过来——我还没有经受过这样的痛楚……

妈妈坐到了钢琴的前面,我站在原地没动,不敢再向他看去。这会儿,在纷乱不已、痛楚依依的心里,我已分不清对他是什么感情,分不清是爱还是恨,是甜还是苦。也许它什么都有;可就是太辣了点儿,辣得我心里直哆嗦。

妈妈弹的《月光奏鸣曲》宛如在稀释我心中的辣味,在遏止我欲流的泪水,在净化我复杂的感情。我注视着妈妈,看着妈妈拂肩的黑发,瘦削的双肩,单薄的身子,还有那轻轻地弹动着的手臂……

我沈浸在妈妈的琴声里。这琴声使我想起过去,想起他,更想到了我的妈妈。这琴声将我心中从未连在一起的疑窦与猜测连在了一起——妈妈为什么要把这个孤儿领进家里——难道只是出于同情与怜悯?妈妈为什么又把他看成亲生的孩子那样,用深深的母爱爱怜着他?妈妈在我的爱情上为什么这样矛盾又这样痛苦,而且预先知道他不会爱我?

难道这一切没有原因?用一个母亲或者叫女性的爱就可以解释?不,绝不……

此刻,当这些平日里也曾朦胧地闪烁在我心间的问题终于连成一气时,我面对着妈妈的背影,又想起了那一连串的事情——

妈妈为什么怕见他的爸爸?每一次都要那样急速地避开,并且捏紧了我的小手?就如同我今天害怕再看他一眼一样?

为什么妈妈在看见他爸爸满嘴鲜血地跪在台上挨斗时,竟显得那样痴呆,又那样苦痛,还那样地把我的手捏得生疼?

妈妈为什么在他爸爸死的那个晚上,离开了家,还丢开了我,可回来时,却领回了他唯一的孩子?

妈妈你为什么不爱爸爸,而爸爸爱你却又恨你?难道你的耳朵真的是为他的爸爸而聋?

妈妈,为什么你一开始就断定他不会爱我?而且他竟真地不爱我,直到今天,他还在爱着舒丽?

难道……

我不敢再想下去。因为妈妈的琴声仿佛正在向我倾诉。倾诉她缺少爱的一生——

我知道女儿不应该去探测母亲的心、妈妈的爱。可是,我这颗曾被爱情温暖过而今又被痛苦烧灼的心,却渴望着知道它们……

我忽然象找到了答案,找到了隐藏在妈妈心中的秘密

我终于想起了捷明曾经对我说过的一句话。他说他的爸爸在临死前曾说过他对不起我的妈妈……

啊,妈妈,难道我真地已经探测到了您内心的隐秘,窥视到了你感情的深潭,看见了妈妈曾和我一样痛苦的过去?

此刻,妈妈的琴声就象呜咽的流水,吞声地流着,盘旋在我的心边……

可是,妈妈的琴声忽然变了,变了——这是华彩,是的,是华彩!它激越,高亢,又特别悠扬,好象长波阔浪中翻飞的风帆,雪山顶上耀眼的阳光,又象一股山涧在奋力冲出峡谷,还象,还象初春的冰河在开冻,在爆裂……

妈妈的琴声就象在追求一种更为崇高的境界,更加纯真的感情,而这崇高的意境、纯真的感情又正是以她毕生的爱情做为基调的;

妈妈的琴声又像是在倾诉她那颗虽已衰老、却正直无畏的心灵。因为正是她才抵抗住了“红色恐怖”的威胁,在那风雨如磐的年头领回了那个孤苦的孩子;而今又在他横遭迫害的时刻,毅然决然地挺身而出,不惜用自己屡经攀折之苦的身躯,去为他遮挡未来的风雨……

我懂了,正是为了一个青年的明天,为了他不被今天所埋葬,为了祖国的明天不再缺少音乐与琴声,妈妈的爱才更加显得无畏、高尚与庄严……

我象忽然被谁抚平了心中的裂痕,眼泪只蓄在我的眼窝里,不再流下来。我的心终于沈静下来。就象华彩过去之后,妈妈袅袅的琴声那样。

一个念头忽然跳进我的心里。我要象妈妈那样,用我的爱情去凝成另一种更为纯真崇高的感情,为了妈妈,也为了他,更为了这个失去了音乐与欢乐的日子不再延续下去,为了那必将来到的新的生活。我为什么就不能和他、和妈妈一起去追求呢?

我的心象突然被鼓满了的风帆……

我不觉看了他一眼,他正沈浸在妈妈的琴声里。这一次,我的眼睛再没有慌乱地避开他。因为我知道,我的眼光一定是那样地坦荡与沈静……

我忽然感到,我真的成了大人了。因为我已经有了一颗成熟的心,一颗将永远遮盖着不为他人所知的痛苦,而又因为富于自我牺牲才感到幸福的心。

我擡起脸来,看着我的妈妈。这一刻,我多么想告诉她说——妈妈,我,答应你了……

静悄悄的音乐厅里,协奏曲的华彩乐章刚刚过去,那优美、深情、激越的旋律还在大厅里回荡,人们的脸上还在闪着晶莹的泪光。我含着泪水看着台上,仿佛看见了眼泪正流在妈妈多皱的面颊上,看见捷明的琴身上正闪烁着颗颗晶莹的泪珠。我不觉攥紧了舒丽的手,因为我看到了她脸上的纵横泪流,听见了她低低的呜咽。

亲爱的朋友们,难道直到此刻,还要我向你们说出这美丽故事的尾声?

不需要了。你们听听我聋子妈妈奏出来的欢快的乐句,听听捷明那正在走向光明可又仍含辛酸的琴声,听听舒丽心灵底处痛苦然而圣洁的歌唱,听听他们为崭新的命运唱出的新的歌声吧!

就在这深情婉转、如歌如诉的琴声里,你们能听见我的故事:一个充满苦痛与幸福的少女怎样流着青春的泪水,怀着绝望的爱情,在那些永远不复再来的岁月里,象一个真正的妹妹那样,与妈妈一起,伴着他向着光明,向着人生的华彩,飞升……

(全文完)

(这是高尔品先生1981年发表在《当代》第6期上的中篇小说。)

文章来源:《黄花岗》杂志第二十七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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