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砍柴:乡村故园和城市驿站

整个晚上秋雨淅沥,敲打着窗户的玻璃。雨夜格外容易梦见故乡,尤其是这样的细雨,还伴随着雷声。北方的雨多半不够缠绵,噼噼啪啪半个时辰倾倒干净,然后又是晴朗的天。昨夜的雨,那场景和“潇湘夜雨”仿佛,于是我朦胧中站在故乡老屋前的石板路上,牵着伴我六年的水牛,披着蓑衣,戴着斗笠。大约是因为睡中的脚伸出被窝的缘故,梦境中的光脚板贴在秋雨浸泡的石板上,真真切切感觉到寒意。

早上打开电脑,看和菜头刚刚更新的博客,他回昆明了,很纯情地说:“昆明依然爱我。”老男人无论怎样饱经沧桑阅尽人间春色,在故乡面前或者初恋情人面前,难得有一种不用装嫩的纯情。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故乡,或是城市或是乡村。在几千年中国农耕社会里,故乡的回忆多是与乡村有关。无论是《诗经》中无名氏写的“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或是李白的“低头思故乡”,东坡的“明月夜,短松冈。”过去的几千年,大多数中国人是在乡村长大的,城市只是他们去赶科举、做官和做买卖的地方,注定是停驻时间或长或短的驿站,思乡。所思者多半是某个乡村的一条小河,一座山岗,一座茅舍,一块菜园。

今日则不一样,已经有更多的中国人在都市里长大,他们的思乡,则是某条街道的楼房,某个少年宫的旱冰场,哪个巷子的小吃,或者是满城的灯火。比如和菜头的昆明,冯唐的北京,即使是陈晓卿的灵璧,也是一个县城。在我18岁以前,县城就是个超豪华的所在。

因为不是故乡,我对城市总没有一种熨帖的感觉,哪怕呆的时间再长。兰州,略有些不同,因为那是我记忆中第一个城市,我在那里度过了青葱的四年,并把第一份恋情抛在黄河边。但是现今回想起来,更多的是模糊的记忆。

来京十五年,住过好几个地区,但对每个地区的感觉仅仅是“我栖身于此。”刚来京时,住在酒仙桥,诗人大仙的笔下经常出现的一个地区。那时候还没有798艺术区,798大院里住的和我所在的774大院一样,多是暮气沉沉满脸忧郁的国企工人,院子里的苏式建筑冰冷而灰暗,杂草丛生,树影婆娑,一个人行走在期间,总怀疑到了聊斋世界。这几年酒仙桥变化很大,高楼一栋栋矗立,残留的苏式建筑也从里到外进行了整修。每次我经过那里,心中没有旧时风貌不再的触动,因为它变或不变,与我有何相干?

后来,我搬到了交道口,在东城公安分局所在胡同的一个院子里住了四年。那是条明代就有了的胡同,城隍庙还在,不过没有了菩萨,成了百姓的居所。平安大道还没有修建,更不用说地铁5号线了。段琪瑞执政府门前还是一条小马路,其隔壁的院落,当时中山先生北上下榻并在此患肝病而亡的地方,被某个强势部门占用,门禁甚严。我的单车在北新桥旧自行车市场买的,旁边有一个音像店整日放着崔健的《假行僧》。香饵胡同幽深,据说里面住着雅克萨之战被清军俘虏的俄罗斯人后裔。我常常抄近路,从狭窄得两人相遇得侧身而过的明亮胡同走到交道口东大街,现在香饵胡同以北,全部改造成楼房了,明亮胡同亦成为历史。我对这样的变迁,同样没多大的伤感。当和妻子说起改造前周遭的风物,好多我都记不起来了,常自认为记忆力好的我有些汗颜。比如北新桥路口西北,现在东城法院所在地,妻子说那儿曾有一个亨得利钟表店,我怎么想不起来。她说钟表店对面有个大华商场。传说大华商场院内有一口直通东海的古井,里面锁住一条蛟龙,才使北京免遭洪水之患。这个商场,那几年我家许多日用品都在里面购买,可无论她如何提醒,我一点也想不起来,门脸是什么样子,里面的格局又是什么样子。

因为对都市的街区情感淡漠,所以才漫不经心。

再后来我搬到了劲松桥往东的平乐园小区,这个地方离冯唐常提起的垂杨柳不远。刚搬来时,这里还是城市结合部,环绕小区的,全是低矮的平房。不久奥运申办成功了,旁边的工大有比赛场馆,我目睹了西大望路被拓宽,目睹了珠江帝景拔地而起,目睹了低矮的发廊被清理,目睹污水横流的马路两边种上花草。对这样的变化,我也感触不大,当这块地区日益繁华时,我又搬走了。原来的房子租给了一户从江苏来京打拼的人家,妻子每次回去收房租时,总会说一些留恋那个地区的废话。而我说:有什么可留恋的,住在哪儿还不是在北京?

对我而言,城市仅仅是城市,就是我谋生的地方,哪怕我的身份证上写着是这里的居民,在这里有自己的房子自己的家,也许还会在城市里终老。但对城市,我总有一种“工具理性”,对其没有太多情感上的倾注。我依然顽固地认为,只有乡村才能算得上真正的家。每次回老家的时候,村落附近每一棵树,每一块石头,每一丘水田,还有祖父的坟墓,都能勾起许多回忆:这棵树上曾拴过那头早进了屠宰场的牛。那块石头上我曾在上面创作一幅“岩画”,已被风雨冲刷得无影无踪。那块水田我和某位族兄在里面抓黄鳝,我的脚划了一个口子伤疤仍在。祖父出殡那天,正是秋后第一场霜,孝子贤孙为了表示孝道,都赤脚倒行跪拜,等棺材摆进穴位后,我的脚已经冻得麻木了。

因为城市里长大的人越来越多,在信息交流迅捷的今天,我有些伤感地发现,我关于故乡的回忆,是那样的孤独。因为和我共有那个村落回忆的,就那么些人,几百个族人而已。而当有人说起北京某个街区,或者是南京、上海、成都、昆明,一定会引发许多人的共鸣,不同的人一点点将关于相同地区的回忆汇聚在一起,这是件很奇妙的事情。而我长大的哪个村落,能上网的没几个,有时间能用文字将回忆记录下来的恐怕只有我一人而已。

《作者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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