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书】《血纪》中集(36)

【新唐人2011年11月10日讯】【编者的话】血纪》记述了大陆一名五十年代的大学生孔令平先生,被打成右派而下放四川西部甘洛农场,在劳改农村二十年的血泪历程。《血纪》一书完全可以与前苏联作家索尔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岛》相比。小说《古拉格群岛》反映了苏联人民在斯大林统治下的血腥恐怖让人触目惊心,而《血纪》则完全是以孔令平先生的苦难经历为主线。这条主线也是毛泽东祸国殃民的编年史,更是陈力、张锡锟、刘顺森等先烈的英雄史诗。书中人物众多,文笔朴素,使中共监狱的惨无人道和烈士的壮怀激烈跃然纸上。

孔令平先生在本书前言中说:“当这本书有幸与你相逢时,让我们珍惜这种来之不易的相识,为融化中国专制主义,建立中华民主而共同增加一把火。”下面请看长篇纪实连载《血纪》。

第六章:文化“大革命”

第五节:军事管制——打人狂潮

(五)打中了

中共监狱的非人处境,一直是逼迫年轻人大量逃亡的原因。在甘洛农场的人都明白,长年的饥饿使人生不如死,逃避饥饿选择越狱的人虽知道,只身徒步跑出四周包围的大山,半途就会冻死饿死在冰天雪地,或充作狼群的猎物。仍不断有人去触这张死亡的网。

到了盐源农场,靠各中队种出来蔬菜的补充,减缓了大量死亡,饥饿依然紧随着关押在这里的每一个奴隶,加上虐待和残害,囚奴逃亡也从未间断过。

逃亡能否成功取决于两个因素是否具备:第一,选择的逃亡路线是否正确,能否避开警方追捕;第二有逃亡过程中对付各种恶劣环境的适应本领,二者不可缺一。

在当时户口管理严密,到处是特务,到处布满了“群众专政”的密网中,千里逃亡谈何容易?所以逃亡者一般都必须“偷”, 具备躲开人群生活的能力。

“偷”为老百姓所憎恶,留下了痕迹,也为追捕者提供了线索和目标,加上老百姓都是连饭都吃不饱的,心存戒惧,能给逃亡者以理解,并提供庇护的人实在太少,所以逃亡者从逃亡开始那一天,便同死神同行了。

逃亡者在最初外逃的几天,几乎毫无例外的要夜行日宿。为了躲开老百姓,多半露宿荒野,以山上的庄稼为食,为逃过追捕,忍受着大苦大难。

我在狱中因适应不了外逃的生存条件,想到即使侥幸逃出了监狱,在这无产阶级专政的共产党天下,我又能逃向何处?一个人能奈何这个统治吗?

所以我虽对出逃者的勇气和求生存的本领十分钦佩,但一直未能亲自尝试过它的滋味。

原先的农六队靠西那排房子被改为小监后,农六队迁到了院坝北方的那排房子里。反省室将原先的大监舍隔成了十六间单人小监舍,每一间反省室都装上了铁门,门上有特制的可左右滑动的监视窗孔和报警装置,巡逻哨兵,不分昼夜地在反省室前方坝子里来回游曳。

关进这里的人要躲开哨兵的眼睛并要穿越几道围墙,才能越出监狱,即使本领高超的人也难以从这里逃出去。

文革在全国打响后,关进反省室的人一天一天的增加,1968年以后,反省室的十六个房间一下处于满号状态!关进来的人除了“言论罪”,就是“逃跑罪”占最多。当局因提审地方不够用,反省室变成了收监“预审室” 的隔离小监,从这里经草草审讯以后,速判速决。

所以小监里几乎像流水席,走了一批又进来一批,为减少小监房数的不足,有时待审的人就交给严管组边劳动边受审。这一时间,加刑的人数,处死的人数,都达到这个农场的最高峯。

1969年6月的一个下午,从古柏地区送来了一个“惯逃犯”,据说他原判刑期只有五年,关押还不到两年时间里就跑了十次之多,这是一个只有二十岁出头的小伙子,本身就是为了偷粮食而入监,纯属于一个求生者。

为了防止他再次逃亡,把他送到了六队来,专门关进了小监3号监舍里,但是一种求生的本能,使他静不下来。

进入3号监舍以后,他每天都在盘算着脱身的方法,坐在铺位上抬起头看了看没有做望板的屋顶,从那上面出去本是最理想的,但是那足有六公尺高,没有学过轻功,又没有绳子和可以垫脚的东西,登上六公尺屋顶谈何容易?于是他把眼晴滑向前后两道厚厚的泥土墙上。

反复思考以后,决定选择从小监进门方向墙上开孔的方案。进来之前为了挖洞在布鞋里缝了一根两寸长的铁钉,准备了一个洗脸盆,用来挖山上已成熟的洋芋煮熟充饥。主意打定,从第二天开始了行动。

第二天炊事员送饭时,他脱下了衣服,露出背上那几处被打伤流脓的伤口,恳求炊事员晚上给他一盅子开水,让他洗净疮口的脓血,并从鞋子里取出铁钉,一切准备完毕。

等到到晚上九点钟,只听见查房的老管按照往常的规律,从第一监舍打开门上的风窗,检查并无异常现象以后关上风窗口,再打开第二号监房的风窗,依次把最后的监房查看完毕,听见那哨兵的军靴在三合土上踩着的叭嗒叭嗒声渐渐远去,消失在小监围墙的那道小门上。

他一跃而起,将那盅要来的开水倒在泥墙上,用麻利的动作用铁钉在想好的地方开洞,一边开一边量,不大不小只要能爬出去……

就这样一连三天,一个完全能爬出去的洞已赫然出现在眼前,剩下只等天老爷帮他了。

时值七月下旬,这一天中午天气特别闷热,到了下午六点钟光景,浓云密布了天空,呼呼的狂风大作,到送晚饭时,天色已变得特别黑暗,眼看一场暴风雨就要来临,天公终于给了他一直盼望的机会。

他最后下了决心,借着狂风的掩护将自己的被套撕成了许多布条,搓成布绳后将脸盆底朝外的捆在自己背上。

晚上七点钟开始,房顶上响过了一阵急促的雨点声,接着瓢泼的雷阵雨便夹着狂风,将门外的坝子变成一片茫茫的雨雾,天色越来越黑,3号房这个整装待发的人,正全神贯注的盯着雨中的坝子,借着那频繁耀眼的雷电光,他躲在门后,从风窗口的小缝里向外张望。

等到今晚值班的绿色雨衣身影,由远而近的走过来,打开风窗向里望了一眼后离去时,他立即跃起身来,利用送饭时送来的最后一盅水,将那一盅水朝那仅只有一个指头就要通穿的凹坑上泼去。五分钟后,便用铁钉打通了足有面盆那么大的洞。

一股强大的雨雾被狂风卷括了进来。使他倒抽了一口凉气,便在雷声掩盖下迅速爬出了洞口,借着漆黑和茫茫夜雨作掩护,在频繁闪电的引导下,只一分钟便穿过了前面那一片空坝,过了隔墙上的小门,进到大监门旁。

进入队部办公室前的走廊,靠办公室的遮掩,他向岗楼上紧张窥探,现在只要穿过走廊,并穿过那岗哨下面狭窄的弯道,向右一拐便到操场坝了。

一道强烈的闪电以后,雨势开始减小,他不能再等待了,立即起身弯着腰,顺利地穿过了足有三十米长的走廊,虽然在穿越时远处的闪电不断,但那岗哨上大概正在躲雨,或打瞌睡竞没有发现他。

面前是最后也是最危险的关口,他的心狂跳着。他估计,这雷声完全可以盖住他跑步的响声,帮他跑出那最狭窄的弯道隘口,于是便紧贴墙角从新耸了耸背上的面盆,等待最后逃出鬼门关的那一杀那。

一道耀眼的闪电和一声巨雷响过后,他已分辨出,穿越这拐角隘道口的转角位置和面前的障碍物,就那一杀那间,他蓦地立起身来,向那弯道口冲过去。
就在步入那仅1.5米宽的拐道处,他忽然觉得什么也看不见了,慌忙地用手去摸,想用手感判断出处于转角的位置,已经摸到了。就在这一瞬间,他背上的洗脸盆,撞在墙角的内侧,发出一声“砰”响。

这声撞击,招来一束电筒光直端端从哨楼上向他头上照定他,同时发出了一声喝令:“谁”?他知道,自己已到了生死关头,退后只能死,死前还要挨一顿毒打,拚命向前冲则还有生的可能。

不再犹豫,使出全身的力气,他向面前的兰球场射了出去,几乎就在同一秒钟,岗楼上的机枪响了,“达达,达达” 夹在雷鸣声中,枪声划破了寂黑的夜空。

小伙子一个跟头向前栽去,凭他急速向外扑去的惯性,重重地惯倒在操场上,头部和胸口顿时冒出一股股血注,他挣扎着站立起来在大雨中连晃了几下,还是倒在自己的血泊中。

而那头部和胸部流出的血,随着大雨,向前淌了足有十米远,留下了一条殷红殷红的血带!他便扒在那里,背上还背着那面盆,一动也不动了!

紧接着,网哨上传出了一片欢呼声:“打中了!打中了!”高喊着:“毛主席万岁!”这时大约是晚上十一点钟,雨也渐渐停住了,岗楼上穿着雨衣的军爷们,纷纷从那上面连跑带跳的跑下山头,围着操场里死者尸体的周围,七嘴八舌地在争功。

争论无非谁最先发现逃犯;谁先射电筒喊“站住”;谁扣动机枪的扳机;第几颗子弹击中尸体的那一个窟隆等等。当然他们认为这不是在杀害一个普通的求生者,而是一个“革命警惕性”结出的“硕果”。

枪声和欢呼声,使刚刚就寝的我们,估计墙外又犮生了一次杀人事件。不过这段时间对枪声听惯了,听到枪声就以为不知是哪一个老管,追杀哪一个看不惯的干事!那场因点名,老管呜枪威胁童管教的事还没过多久呢!

我们已习惯了“红色恐怖”,当兵这段时间飞扬跛扈把我们当成习武的耙子,稍不留意就要吃青杠棍,所以一到晚上,外面发生再大的事,也不会去看个究竟,装成什么都没听见。

此时除了各监舍靠窗口的人,扒在窗口上向岗哨上遥望外,所有的人都躺在自己铺位上,用耳朵听。

院坝里依然平静,没有一个人影,而那岗楼上所能看到的杂乱的电筒光和老管们七嘴八舌的争论,此外什么也看不清。

(六)赔杀

一个小时后,雨已完全停止,响过频繁查哨和院子里此起彼落的“报告”声后,院子里渐渐安静下来。天空一片漆黑!大约到第二天凌晨四点钟左右,一名军爷走进我睡的监舍,将我从迷糊中叫醒。我还没来得及弄清我又犯了什么?又要受何处份,想该如何应对?便被催着穿好衣服,跟着他走到院子里。

不一会儿,另一名老管从严管组监舍,押着李克嘉向我们走来。

这李克嘉原是兰州大学应用物理学系的学生,在农六队的几名“右派秀才”中,他是唯一的刑事犯。因两次越狱逃亡,所以才被押到这严管队来,加上“逃心未死”,来六队后被编进了“严管组”。

他刚来,我俩并不了解,平时很少交谈,只因他拉得一手好二胡,把内心伤痛,凝聚在弦上,加上闲熟的琴技,在二胡声中揉进了哀怨婉约,使我颇受感染。所以每当他坐在走廓里调好琴弦演奏时,我会侧耳聆听,从琴声里听他倾述内心自白。

此刻我和他被押着,经办公窒前的长廊,一前一后带到墙外篮球架那躺着尸体的地方,彼此都在猜,又不知哪股祸水发作了?老管用手电筒指挥我们俩,面对尸体,坐在篮球场周围的石蹬上。

阴暗中响起那姓卫的声音:“你们俩是一惯死不悔改的,今天就让你们守在这里,好好看他的下场!你们如果还要对抗,那么你们的下场也会这样!”

那声音阴阳怪气充满了杀气。说完,电筒光熄灭了,此时天还没亮,四周一片漆黑,死者距我们仅只有三米远,一股血腥气朝我们扑来。

四周死一般寂静,我们被黑暗中看不见的眼睛紧盯着,我明白,要我们在这时守尸体,目的在对我们进行精神摧残!这叫陪杀场!

雷雨刚刚掠过的天空,狂风倦走了天上的浓云,几颗星星从云端偷偷窥视这里,奇怪的望着危坐在死人旁的我俩!我的心进入了幻觉:忽然觉得面前那倒在血泊中的,是一个失去魂魄的狐狸。

为挣得自由生存,想回归广袤荒野中的凄息地,从魔鬼笼子里逃出来,逃得如此凄惶,如此苍促,以为黑夜里,雷雨已镇住山野的魔王。却想不到,刚逃出关他的铁笼子,便被魔王的利剑劈倒。

我仿佛看见他的游魂从血腥躯壳中飘然而起,从容向我们告别,说它已自由了,可以回到他亲人聚居的地方,向他们倾诉这些年在地狱中所经历的苦难……

山坡上隐约传来号泣声,大概是死者的亲属,听去分外悲恸?其实这倒好,人终有一死,像这种鼓足勇气痛痛快快赴死,了却多少这地狱的悲哀?

再回过头来,望那夜雾锁着的看不透山头上,岗楼传来谈笑风生,魔鬼们在庆贺他们杀人成功!阿弥陀佛!我垂下眼皮,双手合拢为躺在我面前的这无辜灵魂祈祷。

山谷底的雾气绕着我面前这具尸体,将一股股血腥味,冲着我的鼻孔灌来,使我猛然惊酲,我的幻觉消逝了,在这静褴的篮球场上我感到呕心。

天渐渐发亮,微茫中,白雾从沟底升起,隐约听到五号梁子山头上,传来鸡呜和狗吠声,而我仍僵硬地坐着,经过三个小时熬夜,我多么想睡一会儿。

高墙里有了响动声,起床的哨声响过后,人声嘈杂起来,两个军爷才将我们叫回监舍去,大家正在在集合,集合后,照例完成每日的“请罪仪式”,请罪完毕,驻军班长站在队列前,神气活现宣布昨夜当场击毙逃犯的战果,并向一切“乱说乱动”的人警告说:“谁继续想跑,谁就会遭到同样下场。”

一夜大雨后,今天天气晴朗,我带着没有完全恢复的伤和一夜疲乏,躺在菜蔬地那背坎的蓑衣上,同组的人围着我询问昨夜所见到的情况,我摇头说:“天一片寂黑,什么也没看清楚,等到天亮时,只看见那人扑在地上,背上还捆着个洗脸盆,究竟是谁,是怎么回事?我一无所知。”

到十点过钟,从小监倒粪回来的肖弟良才告诉大家,昨夜三号小监靠监门方的墙被挖一个大洞,才从古柏过来的犯人乘雷雨逃出,并被当场击毙,大家听罢都默默无言。

中午收工回来,路过兰球场时,我还能远远看见躺在原处的那人,经过整整十四个小时,又是热天,在太阳下曝晒了一个上午,从那死者身上飘起来一股血腥气。

中饭后,何庆云把大家集合起来,排成一队走出大铁门,走到篮球场上,全队二百号人以死者为中心,围成一圈。

那死者已由原来扑地倒下状态,翻了一个面,面部,眼角和颈上两处被开花弹拉扯得血肉膜糊煞是吓人。一大群金头苍蝇绕着那尸体嗡嗡直叫,原先血水流过的地方,变成一条黑红色血带,一股股腥臭冲着围观者,令人头昏、呕心。
何庆云在那里高声训话,无非是讲无产阶级专政如何的铜墙铁壁,谁要是胆敢逃跑以身触法,必定粉身碎骨之类的话。谁也没去听,现在已无需他再加精神压力,在这恐怖和令人呕心的场景中,大家的神经已紧绷到极点,现在稍不留意就要挨打,谁都把自己当成菜板上的肉,任人宰割。

恐怖和沉默真是一对孪生兄弟。中共头子靠枪杆子,使中国大地空前的恐怖,也使中国百姓空前的沉默。“枪杆子里面出政权”这话表示,谁在今天掌着枪杆子,谁就可以操持别人的死生大权,不过需要补充的,恐怕枪杆子里不单出“政权”,还出“压迫”,出“罪恶”!

正此时,果然听见“朴通”一声,队列中有人倒在兰球场上,大家将脸一齐转了过去,见倒地的正是潘老。一夜几乎未眠,加上六旬年纪,平时营养又差,身体本来不好,在太阳曝晒和血腥气双重夹击下他昏倒在地。随即又有两个人两眼发黑,支持不住蹲了下来。一阵骚动后,何庆云才下令回到监房,人们便牵扶起潘老,慢慢回到铁门里去。
晚上学习,何庆云布置各组就昨晚发生的事,进行专题讨论。题目是“你对昨晚发生击毙逃犯的认识是什么?”谁也不想说话,想到眼下所处的恐怖气氛,除了沉默再不该有任何反应。

(七)“狗”也挨打

为了加强“警戒”,队部对去办公室报告的制度作了新规定。凡到队部有事向干部请示时,不但要在院坝里报告老管,得到允许后,还要在转过隔墙进入办公室的走廊下,再呼:“报告某某干事,××请示工作。”等到队部办公室里传出了回应声,才能跨上走廊,进入某一办公室时,还要再呼一道报告,得到办公室内干部的回答后,方能进入。

繁褥重复的报告,曾引起岗楼士兵与干事之间激烈争吵,神仙打仗,犯人遭殃,夹在其中的流放者往往还要受到老管的刁难,因此,一般情况,犯人是不会向队部报告任何情况了。

而向干事们打交道的无非是各组大组长,由于老管门对报告的挑剔和不满,使他们两头为难,在挨过几次训斥后,值班大组长,在报告时心情特别紧张,生怕一不留意而挨骂,挨打。

一天傍晚,周学祝去队长徐世奎那里请示学习,也不知道是出于害怕不敢大声报告呢,还是出于更加诡秘的心理而产生的窃听欲。他先在走廊下怯生生的喊了一声“报告”,就肃立着静静等待,分明听见办公室有人声,但就是没有回答,他偷偷望了一下岗楼上,怕大声报告受到上面的干涉,又轻轻喊了一声“报告”,里面依然没有回声。

持续了两分钟,他耐不住了,在没有听到室内传“上来”的回应时,便轻轻走上了走廊。站在徐世奎办公室门外,他正侧耳去听,殊不知里面的徐世奎正好推门而出,看见面前隐约站着一个人,天色昏暗没看清那人是谁,不禁一惊。

“谁?”徐老大厉声发问,“我。”周学祝战战兢兢回答:“队长,我来向你请示今晚学习……”徐老大从惊恐中回过神来,立即转为恶怒,向他一拳打去,那驼背像一个皮球滚进了阶檐前的排水沟,脸正好磕在沟坎的三合土上被划伤,血流了出来。

盛怒的徐老大,又向他身上连踹两脚,并将他从沟中像提一个落汤鸡一样提起来,大声吼道:“你胆子不小,偷听什么?”

哨声一响,他令全队集合,一身血污的周学祝,站在队列前,徐老大再次训示:“今后任何人去队部报告,都必须按规定,否则后果自负。”当场以偷听队部为理由,撤消了周学祝蔬菜组组长职务,由马文华担仼。

就这样,对我的监督人,由周驼背换成了马文华。此人原是解放军一名驻西藏部队的上尉军官,据说因投敌判国被军事法庭判处十八年徒刑,其人究竟如何?我并不清楚,不过在靠扰政府争取减刑上,他不会比周学祝逊色。

狼狈不堪的周驼背,从此以后再没有”文革”开始那种“熊劲”,从蔬菜组搬到五组去后,便从“枪手”变成了死狗。他本人左手残疾,大田组的高定额劳动一开始就使他丧了胆,承受高强度的劳役,不完成任务,晚上括风下雨都要呆在山坡上,还要接受大家对他的冷嘲热讽和“夹磨”。

自此以后,我经常看见他总是低着头,发黄的脸上一愁莫展,看到他那付狼狈像,一群人围着奚落他时,我还劝大家不要过分。虽知他狗性难改,但我确实缺乏痛打落水狗精神,几次我见他晚上八点过才回来便劝他慢慢适应。

有一次农忙,我们蔬菜组抽调人参加大春栽插时,他悄悄向我道歉,说过去是一时糊涂,做了许多对不起我的事,希望我原谅他。

严酷的现实会改变一个人,严格说,我自己也是在残酷压迫下,才从一旡所知变成今天这样子。我想,一切在文革中陷身的共产党人,不管他们地位有多高,过去对共产主义的信仰多真挚,对中共抱有多少幻想,都会在受到打击时认识到自己的迷悟,幡然醒悔。

真善美既遭无情的猥亵而泯灭,人和人之间剩下的只有相互的敌意和杀机。以利害维系人和人的扭带,会因利害的冲突而断裂。

因此,“阶级斗争” 除教会人奉行阳逢阴违,更使人奉行“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处于乱世,因文字狱猖狂,往往压抑自己内心的愤恨,低头当“良民”,避免当局敏感的话题,防范那些身边的异类。不过,恰恰是当局的残暴,使那些想靠我将他垫出监狱的狗,也在转变。

(八)因报告声“太小”而冻昏的人

地处云贵高原的盐源,就是在夏天,气温一般在30℃以下,腹中凭白菜萝卜这种粗纤维,皮下脂肪长不起来,身上散发的热能全都被高强度劳动所耗掉。所以,就是在30℃的“盛夏”季节,也要身着棉衣,以防一阵风吹来惹上感冒。
一件棉衣发下来,便要一年四季顶着穿,加上棉花和棉布的质量又差,穿着棉衣干活,与肉体和农作物的磨擦碰撞加剧了破损。所以一件新棉衣,穿了一年已破损不堪。

按规定,一件新棉衣要穿四年才能领换新的,要维持四年之久,全靠平时一针一线的缝补,在那个条件下,另花钱只够用来买针线,平时一到休息和假日,补棉衣便消耗了我们许多空余时间。

为御寒对那破棉衣破了又补,补了又破。到服役四年,一件棉衣要么已成一堆烂油渣,穿上比乞丐不如。要么就比原来重量超出两倍以上,全用针线拉住的千巴衣,特别在手臂和肩头处,有的地方是由十余层的破布缝叠起来。俗称“棉铠甲”比刘文采地主庄园的展出的展品,绝对有过之而无不及。

从衣着上讲,冬天和夏天的区别,仅仅是夏天可以靠一件“空心棉衣”渡日。而冬天必须靠“棉铠甲”, 它样子很古怪,穿上身就变了一个驼背形体,就像一个东鼓西凹的极丑癞蛤蟆。

好在,那种条件下,全不讲衣着美观,图的仅仅是不受凉,不生病这个要求活下去,当时想如果我能活着走出这地狱,我会在今后写下记实,拿来展现于人,我想自击者,定会非常惊奇我们此时的适应能力。

1969年冬天,正当文革狂飚肆虐大陆,二道沟农六队也特别冷。到了年底,一连又下了几天雪,元旦刚过,院坝里积雪一尺多深。

这天一大早,大约凌晨五点钟左右,忽然从那雪封的院坝里传来一阵阵踢踢蹋蹋的跑步声。

我闻声从被子里探出头来,向黑暗的窗外望去,灰濛濛的天空里鹅毛般的雪片还在不断地从天上撒落下来,铺盖这银白色的坝子。一阵木板鞋敲打雪地上的朴朴声,正从岗哨下方传来。

借着银白地面的反光,一个瑟瑟作抖的黑色人影正在坝子中跑动。虽然天还没亮,仍依稀可见此人正穿着一条破单衣,下身穿着一条短裤,脚拖一双木板鞋,正沿着坝子周围艰难的跑步。

一边跑,一边从打战的牙缝中挤出断断续续的哀号:“我错了……我改……”那声音嘶哑、颤抖,伴着那在寒风中不断扑打的破单衣角,发出的“扑”“ 扑”声,听去格外掀心。

“大声一点!”岗楼上传来厉声的命令。“看你今后喊报告还在喉咙里打转不?”岗哨狠狠嘀咕着。

又一个因哨兵判定报告声音太小,而被罚在雪地里光着身子跑的流放者就在眼前,对这种事已见惯不惊的人们,被他的喊声惊醒,到窗口边来看时,也没有多加理会,各自又爬回自己的铺位上睡去了。

然而那颤抖的认错声不但没有提高,反而越来越含糊。

“嘭”地一声,一声十分沉重的响声,从那结冰的三合土坝发出,那含糊细弱的认错声和木屐敲击雪地的声响顿然中止。

院坝中,他倒下的地方四周一片雪白,唯独在他身下留下了一弯浅浅的殷红,又像是血,又像是他的最后一点体温融化的冰水。

当唐启荣把他背回医务室去时,才认出这是一个四十多岁的来自自贡的农民,那几天还在犮烧,他大概不知六中队的“规矩”,现在,总算一切了结了,此时,他那发紫的唇边流出一抹浅红色的白沫,铁青的脸上双目紧闭,呼吸十分微弱,光裸在外的肩膀、手臂、大腿和脚板已呈现紫青色,心脏还在微微搏动。

就为了这莫须有的“喊报告的声音太小”的借口,一个小小哨兵就可以虐杀这个中队的任何一名手无寸铁的囚奴。这便是光天化日之下,无产阶级专政监狱内每天都要发生的惨案!大陆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处处可见可闻。
悲乎,哀乎?然而,惨闻还会接连见到听到。

(九)目睹杀人比赛

监狱本来就够小的,晚上必须龟缩在高墙内,白天不得超越“队界”!到了这个时候还要在“队界”之内“划地为狱”。
流放者提心吊胆的过日子,提防自己被无端拉到岗哨之下挨一顿毒打。所以,此时关押在这里的囚奴,希望仅仅是平安渡过劳役的一天。少受些饥寒,少挨些拳脚,每顿端在手里的罐罐份量充足,唯此而已。

1969年的春节刚刚过去,在大雪刚刚收敛,冰雪初融,大地回春时,蔬菜组由汤干事安排我们在六队驻军营地后坡,面对二道沟的山坡草坪上铲积草皮灰肥!。

因文革狂斗,为了避免可能招来的麻烦,我们的野外作业地点,经过军管会专门划定:下令:“超过他们界定的范围,一切劳动力的安全概不负责。”

有一天吃过早饭,我们带上各自的工具,跟着汤干事来到了六队紧靠二道沟这片草地上。

大约有一年时间没到这里来了,站在高处看着下面的二道沟,透透空气,放松一下这段时间受惊赫的神经。

一年前,对面农一队坝子围墙里垒起的坟堆,灵堂已经不见,坟包已被周围的荒草包围。时隔—年,今年的春节并无人拜祭他们,也没看到看守它们的人,这般荒凉使人不竞想,去年守护他们的战友那里去了?

再把目光转向右侧,稀稀拉拉的松林间隐隐约约的愤莹面前,留下一些白色的花圈还依稀可见,看来他们的家人,在过年时来祭奠过他们。

死者去矣,生者留下悲哀,他们总有一天会明白,早早葬身在这里的儿子、丈夫究竟为什么而死!

“人乞祭余骄‘老公’”,穷山野冢只生愁,贤愚千载知谁说,满眼蓬蒿共一丘!”再过若干年后,又该如何评价这些荒丘中的亡灵,和他们的愚蠢?

顺着场部干部的坟场向下看,那排曾经囚禁我和陈力的羊圈,依然保存着,现在已由六队接管。指着这排房子,我向陈孝虞讲起三年前的往事:“诺!那排房的最后两间房子,就曾是高士清和金梅往过的地方,也不知道这家人到那里去了”?我叹了一口气,陈孝虞马上回答道:“我听医院里的人谈起过他们,现在他们住在骡马堡,金梅还照样帮人洗衣服。”

羊圈对着场部的那条田坎,而今已经“改造”,泥巴的田坎上,铺上了整齐的石板。那通向场部方向的尽头,粪坑依然保持着原来那个样子,不过眼下那粪坑里的粪水早已在入冬前被就业人员挑干了,而今那里积着半凼由四面的冰雪溶化后流进去的泥水。

山坡下,场部那片蔬菜地被整得颇规范,四四方方的菜地周围是排灌的水沟,此时被冰雪扎成白头一片,十几名就业人员在中耕去秋种下的越冬蔬菜,为它松土施肥。

场部办公室那边,正播放着广播体操的乐曲,时间已过了十点钟,一个“劳动力“正挑着一挑粪水从场部那面,沿着通往羊圈方向的石板路,一摇一晃的走过来,显然是给刚松过土的白菜椿头施肥的。照这几年种菜积累的经验,开春后,这些菜椿头会发出今年第一批的白菜叶子,用来供场部的干部和驻军。

蔬菜队的刑满人员,成年累月忙碌在田间,但享受他们劳动果实的人,从没有把他们当成人看。

差不多就在同时,一列戴着红袖套的“纠察队”,正顺着羊圈门口那条护沟机耕道,从南边马路上朝着羊圈方向走来。
军管会已成为农场的权力机关,这些戴红袖套的巡逻兵,是从武斗组织红卫兵中挑选出来的,他们人人善于武斗,在农场作恶称霸,无人敢惹,其凶恶程度比明代锦衣卫东厂有过之而无不及,见所需的无论粮食水果,想拿就拿,谁也不敢阻拦,见着不顺眼的动辄打人,没人敢还手。

六队发生的血案多半出自他们手中,就业人员当面恭称为“军爷”,背后人人都骂他们为鬼子兵,处境低微的刑满释放犯,对这些不肖子孙除了背后几句唾骂,实在奈何他们不得。

同杀手在光天化日之下行凶,要披一件合法的外衣一样,有时候最凶残的杀手需要光冕堂皇的面纱,这往往比任何战争更可怕,更防不胜防。

文革对劳动力任意屠杀,已成为不需要任何法律程序就可以进行的事,这在大权在握的军管会政府手中,更加方便更有效率。

军管会帖出“告示”:凡发生与巡逻执勤的士兵正面相撞,或尾随其后在五公尺以内者,巡逻人员可以当场采取“自卫”措施,一切后果均由‘违犯者’自负。这等于给肆虐成性的“支左”战士,大开了随意肇事的方便之门,军管会的巡逻人员可以借自卫的借口,击毙任何劳动力后,不负人命责任。

当这个“告示”公布后,便不断发生就业人员在半路上碰到“纠察队”,因回避不及被打伤甚至伤命的事。例如最近北鸟中队的一个就业人员,没有注意到在围墙拐角处与巡逻兵相撞,当场就被击毙。

所以不仅六队的囚奴,因各种各样“不小心”而被罚站和被打,军管时期,当兵的任意虐杀“五类份子”,当时是一件极为普通的事。

眼前,只见那挑着粪的“劳动力”,刚刚走到这一段石板路的中段位置,那队从机耕道上走过来的“纠察队”,正好走到了石板路与机耕道的交叉口,为首那一个士兵好像发现了猎物,把本来挎在肩上的半自动步枪摘下来,端在手里,突然的来了一个右转弯,从机耕道上转到了石板路上,以电影里当年日皇军那种武士道“雄姿”,刺刀指向挑粪人直逼过去。

那人见前方一支 “纠察队”正凶猛向自己逼来,早已吓得魂不附体,石板路两侧菜田旁都是半米高,两米宽的排灌沟,这些天已被溶化的雪水灌成了泥浆,别说挑着这满挑的粪水,便是空手也难于跨过水沟躲避。

慌乱之下只能掉过头来,挑着粪水往回跑,可是肩上挑的那挑粪水死死地拽着他迈不快步,说时迟那时快,有意向他逼过来的纠察队,紧跟在他的背后相隔越来越近。

那刑满人员摇晃的身躯终于控制不住,担子里的臭粪拨了出来,就在距大粪坑十米处,为首的士兵手里端的步枪枪尖已刺进他的破棉衣中,扎到他的脊背上!由于猛然一惊,那两桶粪水连同扁担便从他肩上滑落下来,飞向路中,重重地摔在石板路上,粪水全部倾倒在两侧的菜蔬地和水沟里,散发着恶臭。

在惯性作用力下,那就业人员失去了平衡,歪歪倒倒的跌倒地上,整个巡逻小队五个人立即围住这个“猎物”。

为首的那士兵用枪尖指着那躺在地上瑟瑟作抖的人,命令他从地上爬起来,并把他一步一步地逼向大粪坑边上,接着命令他转过身去,面对着那个有3米深的装着一凼泥水的粪坑。

从山坡上目睹它的经过,使我马上想到一年前用长矛的矛尖,挑穿动脉几乎丧命的吴铁匠。

难道用刺刀在光天化日之下,刺进一个毫无反抗力的人,会激起强烈的刺激感,使这些兵兽性大快么?我的心为这就业人员一阵阵紧缩着!

却见五个士兵不知商量什么后,为首的士兵从怀里摸出了一个跑表,走到那劳动力背后。突然飞起一脚,向他的臀部踢去,同时按动跑表。

顺着那脚风方向,那人面朝着大粪池直直扑进粪坑中,扑通一声,坑里溅起了一股恶腥的水浪,待到这可怜的“活耙子”挣扎着湿辘辘身子站起身来,破棉衣已经浸透,头部和腿上擦出的鲜血立即沁了出来,站在冰冷的齐腰泥水中,整个身体因寒冷和恐怖而哆嗦着直发抖。

然而站在粪坑边,杀劲正旺的“军爷”,立即用剌刀指着他的头,吆喝着逼他沿着坑边上下台阶,一步一滑的爬上岸来,并按刺刀的指挥,从新站在方才扑向粪池的那个位置上,面对着粪坑。

第二个军爷又飞起一脚,像踢一个冬瓜一样第二次把他踢进了粪坑。与此同时,那为首的立即按动跑表,记载着这个活靶从被踢进粪坑,到爬出坑边所经过的时间。

此时,我什么都明白了,这五个士兵在进行一场比赛,看谁把这个活靶踢进粪坑所经过的时间最短。

轮到参赛的人。拚命的摧促着挣扎在粪坑里的活耙子,而他因挨了不少剌刀,伤势越来越重,此时的“活耙子”除了一片告饶和哀求呻吟,再没有其它表示。

当那活耙子第二次在剌刀威逼下,从粪坑中爬起来时,血已经浸出了破棉袄,只见他跪地哀告免其一死。然而比赛才进行了两个人怎能中止?于是第三 个兵令他第三次站回原先位置上面池而立。随着一脚又是扑通一声,跑表按下,活耙子第三次扑进了粪池。

当这个满头满脸血水和泥巴染红的“冬瓜”,第四次想爬上粪坑边上时,呻呤和哀告声已完全消逝,他再也爬不起来,于是第四个参赛者把他从池中像拎小鸡一样拎上来,还不等他站稳,就飞起了他那杀人的脚!

这一次,坑里在响过扑通声后,随着溅起的泥浆血水就寂然无声了。活耙子面扑在粪池里,任凭第五个杀手,怎样用剌刀截他的头也没有动弹,他就这么泡在泥水中再也没有爬起来。

岸上的刽子手们七嘴八舌的争论后,便排好队,挎上自己的枪,嘻笑着扬长而去。在五个杀手身后,扬起了他们起劲的争执声:谁的脚风利索、在这场比赛中谁用的时间最短!

站在山岗上目睹这场屠杀的我,看得身上直冒冷汗。

“纠察队”离开十分钟后,菜蔬队才闪出五六个人来,前瞻后看了好一会儿,七手八脚地把这个血肉模糊的人从坑中抬出来,我们看得很清楚拖上来的已是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

紧接着,才从场部开出来一驾马车,几个人连忙把这个活耙子抬上车,送进了医院。

几天以后,场部蔬菜组传来了消息:当天送进医院时,那人已被泥水呛死,身上无一完好的皮肉,肝胆破裂惨不忍睹,并在当天下午就地埋掉。在通知成都死者家属中竟称:“该员暴病而亡”,却稳去了这场活活被踢死的真像。

呜呼!目睹这场惨剧始末的苍天、厚土,你何以没有施展你的神力,阻止这种无缘无故的凶杀猖行于光天化日之下,众目睽睽之中?

呜呼!这腥风血雨何时才能了结,还这个世界起码的公理和正义?

呜呼!无辜的死难者何以如此软弱,对横遭的暴力不奋力反抗?强横的刽子手就这么失去人性,在虐杀无辜时不受到良知的制约?

呜呼,面对这种公开杀戮的游戏,竟无人敢申张正义,岂不令人沮丧!

呜呼,这阶级斗争扼杀人性,将社会道德摧残殆尽,造成的使整个社会粉碎性危机,将把华夏带到哪里去?

呜呼哀哉!难道从1958年以来十余年间数千万饥民为毛泽东三面红旗殉身还不够,还要让这场使公理泯灭,使苍生荼碳的文革,彻底毁灭中华民族不成?

(十)年关在耳

1970年旧历年三十下午,六队的囚奴们按队部的规定,打扫完了清洁,准备像往年一样,再过一个冷冷清清的春节。这天下午,我洗完了衣服,已是六点钟了,大家正准备着自己的“餐具”,各组值星将分肉的面盆洗了又洗,在分到肉以后,组员们盯着肉盆子。

劳累一年,到了年底,盼吃顿饱饱的年夜饭,但装进自己碗里的仍只有这么几片回锅肉,和四两米的罐罐饭。

家里有人的还可以接到一封洒满亲人相思泪水的家信,若家里已经无人,那就只有守着这顿年夜饭,像钟平波那样,跪地求告于人间的恶魔了。

这时,大监的铁门里两名士兵,押着一个戴破毡帽的囚奴走了进来,人们并没留意在过年的时侯,还有人进农六队来。

自文革以来被抓进这里,关进小监的人随时都有,何况这期间正逢“严打”高潮,几乎隔一天就有人往小监送,加之此刻大家都在聚精会神盯着分肉,并没有查觉到,大监铁门里又来了“新客”。

带他来的老管刚刚从队部办完了交接手续,交给了小监的看押者。来人被本队的老管押着正向小监的门里走去,从那人戴的破帽子缺口处冒出来几根希希拉拉癞毛知道,来客是一个癞子,身上披的烂棉衣上沾着泥土和斑斑血迹,证明他刚被挨过打。

那时,他的全身发抖,铁青的脸上憔悴的眼光,死死落在那些摆在坝里的“碗”里,那是十分饥饿的眼光。

没走出几步,他忽然向押解兵喊道:“我还没有吃饭,我要吃饭。”并且赖在那里不走了。那老管向他猛推一掌,使他身不由己地向前一个趔趣跪倒在地,叠声哀求道:“我还没有吃饭,我要吃饭……”听到这喊声,我立刻想到前一年被枪杀的刘志和。

在临枪决时,他曾反复不停地在小监里呐喊:“我要吃饭”。这喊声,刘志和的判决书上是这样写的:“该犯恶毒的、以装疯来攻击无产阶级专政。”

精神失常,使人失去了正常人具备的防卫能力,癞子在押送者面前的哀求,并没有喊醒士兵的恻隐心,只见那兵将他从地上一把提起,连推带搡的向小监隔向木门处搡。伴着癞子不停的哀求声,他和随带的布包,便被塞进了木门里。
不一会,随着小监铁门关闭的钝响和一阵上锁的声音,那喊声便被两道监门阻隔,听去十分微弱。但仍可清晰地听见他在喊:“我饿,我要吃饭……”直到除夕的夜幕罩住了六队的大院。

夜,渐渐地深了,明天便是大年初一,按中华民族的传统民俗,今夜该是合家团圆,围在火炉边促膝守岁的时候,虽然1967年,刮了一阵破除四旧,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的风,但这个古老的民俗并没被毛泽东取消。

过了十二点钟,监舍里的嘈杂渐渐消敛,我和潘老还围在炉火的余烬旁。

静静的夜里,岗楼上猜拳行令狂喊和笑声分外清晰,那擦着瓦楞呼啸掠过的北风,夹着从小监那里传来断续的哀号和乞讨声,也变得十分清晰:“我没有吃饭,我要吃饭。”

小监里的哀号和岗楼上的欢笑,在农六队上空交响,组成了一曲无法用音符表达的乐章,可惜,生活在其中的中国人有几人能听懂这乐章?

就像有人在抚琴而歌,歌词云:“黑夜沉沉锁九州,除夕之夜唱欢愁。几人高台呼风雨,几人铁窗对枷锁。几人横行霸中原,几人流放在边亭。几人岗楼饮美酒,几人小监啼饥寒。”

“革命”的暴力恰恰选中了在这年关时节,把精神失常的人关进牢房里,让他喊出无法生存下去的呼叫:“我没有吃饭,……我要吃饭!”那癞子的喊声一直持续到第二天清晨,他在饥饿中熬过了1970年的旧历年底,却没有人去理会他。

第二天天亮时分,小监那面的喊声依然没有停顿,只是变成了断断续续的呻吟,而狂欢一夜岗楼上的老管正在沉沉大睡,六队的上空很平静。

初二,初三那小监里叨叨的呻吟仍没有停息,人们说两年前刘志和在同一监舍发出的呻吟声又响起来了,难道那被枪杀的刘志和冤魂不散?

第四天的夜里,也就是大年初三,那癞子的呻吟声,突然变成了呐喊,虽然那呐喊是那么嘶哑和虚弱,但分明含着待发的控诉,我预感到某种凶兆正悄悄地逼临到他的头上。残暴的地狱统治者要维持地狱的平静,不允许在这里破坏他们秩序,但是完全失控的癞子,坚持他的呐喊,好像唯有这样,才能减轻他所受到的痛苦。

果然,这天夜里,小监里响起打开铁门的声音,从墙那面传来了老管盛怒的喝骂声:“你这找死的溅骨头,在这里闲得不耐烦了是吧,老子今天就给你退烧。”接着就传来了一阵沉闷的棒击声,像杀猪匠捶打死猪的那种沉闷的响声。

这阵棒打整整持续了半个小时,果然揍效,喊声终于收敛了,小监的那面暂时又恢复了平静。但是第二天天亮时分,他痛苦的呐喊声又再度扬起,虽然那声音已相当微弱,听不清他在喊什么,那嘶叫令人不安。

按小监规定,被关押人员每天的屎尿,是由蔬菜组的人挑着粪桶去挑出来的。大家排定了轮子,挨次去完成这个“任务”,这一天刚好轮到我。

早上起来,我在得到岗哨的许可后,便挑着粪桶跨进通向小监坝子的小门,将粪桶摆在围墙边,坐在墙边静静等候。
值班老管依次地打开了各监舍的铁门,喝令住在里面的禁闭者,将自己的便盆端出来倒进那墙边的粪桶里。当打开关癞子的五号监门时,只听见从里面传出阵阵呻吟,并不见有人出来。

就在这时,我看见四个士兵,每个人手里操着一条一米多长的青杠棒。那青杠棒上,沾满了六队政治犯身上的鲜血,心里一阵紧张。

四人中为首的那人手里还提着一根绳子,从那小监隔墙的木门中走了进去,径直向五号房打开的铁门里走去,不一会儿就看见那癞子的双脚被捆在一起,门外的两个人像拖死猪一样,把他从里面拽出来,一直拖到了坝子中间。

我立即倒抽了一口凉气,眼看一场惨祸又要发生了,想避开,已不可能,只好硬着头皮看下去。

那癞子的破毡帽在拖出五号监舍时挂在铁门的门坎上,而它的主人已血迹斑斑,简直变成了一具活尸。被两个兵倒拖出来时他还能挣扎,拖到院坝中,还欠了欠身子,好像想坐起来,但没有成功,只软绵绵地躺在地上。

四条汉子将他四面围住,一声喝令,操在手中的青杠棒,雨点般朝那已不成形的活尸上打去。一边吼道:“这可恨可恼的家伙,吵得老子们连年都过不清静。”现在把它当成了出气的活靶子,让这帮凶手尽情解恨。

开始,癞子还能对砍下去的青杠棒抽筋似的微动。如此持续了五分钟,那癞子便对落在他身上的棍棒毫无反映,先前凄惨的喊声,变成一串“呼,呼”的出气声,直到从那口、鼻中喷出的血泡发出扑次、扑次的响声,四条汉子才收住手中的棍棒,向那地上躺着的尸体不屑地唾着口水。

整个小监暂时一片寂静,周围的空气凝结着,凝住了从小监窗洞里射出来的眼光。我木然站在那粪桶边,低着头,面对躺在我面前的尸体暗暗祈祷,如此过了大约十分钟,从小监的隔墙外传来了报告开饭的喊声,已是早上八点钟了。
大监里正在集合,传来点名声和徐世奎的训斥声。

四个老管从新拿来一根绳子,将捆着尸首的绳子接长了一截,倒拽着那已经血肉模糊的身躯,经过小监的木门向着两扇大铁门拖去。在那拖出去的地上,留下了一条癞子染成的血路,只有那顶沾着泥垢和血迹的破毡帽,在5号监舍的门槛上,目送着被拖出去的主人。

监门口停着一辆人力板板车,车上摆着一床破草席,被军爷叫来的三名囚奴,七手八脚用破草席将那拖出来的尸体包裹好,只见他死死瞪着眼,似乎不甘心落气,到死没有闭眼,直到用一块布蒙着他的脸,将他甩上了板车上。

上午十点钟光景、三名囚奴拖着这辆装着癞子的“灵车”,翻上了六队山后四号梁子的山路。当我已把从小监挑出来的粪,倒进篮球场外的粪坑,顺着后山坡向四号梁子走去时,正看见那板板车停放在山前选好的一个土弯前,在那里挖一个土坑。
没到中午,又一个受尽暴政摧残,最后被活活打死的无辜生命,连同他无法陈述的冤,一齐埋葬在那里了。

(待续)

相关文章
评论
新版即将上线。评论功能暂时关闭。请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