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头饭:我总是想弄清楚一个人在临死之前,最后一顿饭吃的是什么

1964年的冬天,42岁的赵庆璧选择了自杀。他是一家乡村卫生院的院长,乡村知识分子,写一手好字,学的是西医,也懂中医。作为医生,他选择了相对体面的死法:安眠药

日本作家芥川龙之介也是服用安眠药而死,他死之前还写下了遗书,解释关于死亡的缘由,他说:“吊死、跳楼、卧轨这几种方法都死得很难看,感到一股出自美感的厌恶;投水自杀对于会游泳的我来说也是行不通的,用枪或刀自杀的话,很可能会因为我手抖得太厉害而失败。”死亡于他更像是一份食物,死亡的手段犹如烹饪的技法,煎炒烹炸,细心料理,祭献给冥冥的来世。

赵庆璧有没有过那么多的思量,早已经无法考量,他没有留下一句话。他的死与“四清”有关。

“四清”运动的全称是:社会主义教育运动。1964年,中央政治局召集全国工作会议,在毛泽东的主持下讨论制定了《农村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中目前提出的一些问题》,将“四清”的内容规定为清政治、清经济、清组织、清思想,强调这次运动的性质是解决“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的矛盾”,提出这次运动的重点是整“党内那些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赵庆璧是“四清”的对象,他不堪重负,在睡梦里纵身一跃,翻越过生命的屋脊。

他是我的爷爷,我未曾谋面,只是在陈旧发黄的照片中见到过他年轻时的面容。

我的奶奶对他的死语焉不详,讳莫如深,只是提及前一天他回了家,晚饭吃的饺子,是他指定要吃的。1964年,大饥荒刚刚结束,一顿饺子,已经是我爷爷能想到的最高级的饭食了。可能还会有二两猪肉,搭配着放在里面,兴许还有韭菜?这些都是遥想与猜度,我甚至能想像爷爷坐在饭桌前,外屋灶台冒着热气,奶奶在外忙活,我14岁的爸爸已经身材高挑,青春期爸爸嘴唇上已经有微微的胡须,我爷爷看着这一切,吃下一个个饺子。这一切早已经无法考证,我的奶奶也已经仙逝有年。

能够确认的一点,除了我爷爷,在吃那顿饭的时候,谁也不会想到,那是一顿断头饭。

我总是想弄清楚一个人在临死之前,最后一顿饭吃的是什么。食物与死亡,这个两个顺理成章的事物,总是在貌似关联的一瞬间,塌陷,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1927年6月2日,王国维自杀。他早上与家人一起用过早饭,去公事房办公,遗书已经事先写好,后事交由陈寅恪、吴宓打理,去了昆明湖,投湖而殁;1942年10月13日,弘一法师圆寂,早在半月之前,弘一已经向妙莲交代后事,种种细微之事,包括“去时将常用之小碗四个带去,填龛四脚,盛满以水,以免蚂蚁嗅味走上,致焚化时损害蚂蚁生命,应须谨慎。”1966年8月24日,老舍坐在太平湖前,整整一天,几乎没有动过,那天午夜,老舍投湖自尽。如今的太平湖早已经被填埋,成了混乱狭仄的小区,唯有一个太平湖菜市场依稀记载着当年。

美国女歌手Whitney Houston2012年2月11日死于比弗利希尔顿酒店酒店。能在微博上看到死亡现场的照片,惠特尼在当晚所享用的食物及饮料包括:汉堡、炸薯条、火鸡三明治和墨西哥辣椒。从照片中还可以看到一罐喜力啤酒和一个空的香槟酒杯,据称,这个香槟酒杯此前盛满了香槟。许多女明星都热衷于香槟,比如玛丽莲梦露,在更早的1962年8月5日,梦露裸死床上,死因至今众说纷纭,比较中肯的说法是服用安眠药过量导致死亡,而她最爱的是Dom Perignon香槟,当天她也是用香槟服下安眠药。

与死亡这个西瓜相比,吃一顿饭连芝麻大小都算不上。日本的摄影师荒木经惟曾经说过一句话:“饮食,是前往死亡之路上的一段激情。”这话溢美了饮食。

我能想到的更多的是饥饿。作家杨显惠写过《夹边沟记事》,夹边沟农场在甘肃张掖,是一片贫瘠的盐碱土地,无法收获粮食,几千名劳教分子在此落地生根,面对着饥饿与死亡巨大的空洞。每天能吃的只是食堂供应的树叶野菜叶子煮成的糊糊汤,然后在忍耐着,等待下一顿糊糊汤。如果能在草滩上挖到老鼠洞,里面有一些粮食,便已经是上天的恩赐,如果再能捉到一只蜥蜴,烧着吃,就是无上美味。

在夹边沟,兰州中医院的右派高吉义被派往酒泉拉洋芋(也就是土豆),饿极了的右派们偷偷煮熟了一麻袋洋芋,9个人吃了整整160斤,一个人活活胀死;麦收的时候,也有右派偷偷吃了大量的生麦子,然后又喝了大量了水,到了夜里,麦子在肠胃里发酵膨胀,导致活活胀死。许多人都死于肠梗阻,死状极其惨痛。

在《顾准日记》中,也有大量的文字描写了食物。1959年11月21日,他正在河南商县,当天的日记中写道:“前晚昨晚均早睡,未能入寐,为食物的欲念所苦。想如何找杨、陈、何三人中的好对象得以早上喝一次菜汤,想如何“搞”点红薯与胡萝卜吃。想回家时如何尽情大吃一个时期,烤白薯北京很难买到,窝窝头是美味。实在买不到啥吃时,打算到东安市场,阜外大街作巡游,有啥吃啥。再不然,到专备外宾吃的菜馆去吃它几次。”1960年1月15日,他又在日记中写道:“南山粮多,现在农村流窜犯比城市流窜犯多。人们都往南山跑。青年妇女,分不清是姑娘还是媳妇,只要有吃的,自愿留在那里给人当媳妇。饥饿是可怕的,饥饿推动人们做出看来做不到的事情来。”

读中国古代美食笔记,文字间带着油脂芬芳,情趣雅致;而读顾准文字,文字里藏着红薯窝头,字字带血,食物之中,总有着濒死的体验。

300多年之后,金圣叹的才华都已经消逝在历史中,倒是一个以讹传讹的故事流传颇广——他在临死前,曾告诉儿子:豆腐干与花生米同嚼,有火腿滋味。这个故事最早来源于《清稗类钞》,引金清美《豁意轩录闻》,说他的遗书是:“字付大儿看,盐菜与黄豆同吃,大有胡桃滋味。此法一传,吾无遗憾矣。”

无论是豆腐干与花生米,还是盐菜与黄豆,都嚼不出什么别的味道来,这最多算是一个玩笑,跟死亡开的一个小小的玩笑。据史载,金圣叹“临终前饮酒自若,且饮且言曰,割头痛事也,饮酒快事也,割头而先饮酒,痛快!痛快!”

在金圣叹死后200多年的1935年,有一个人死于福建长汀,临死之前,他吃了四碟小菜,喝了一壶酒,神情自若,环顾四周,说“此地甚好”。这个人是瞿秋白,在狱中写了《多余的话》,作为遗书,最后一句是:“中国的豆腐也是很好吃的东西,世界第一。”这句话与金圣叹遥遥对应,给死亡这块滚动不止的巨石,稍稍吹了一阵风,然而死亡依然迅速坠落,滚过肉身,生命不过软如豆腐。

在监狱的传统中,断头饭往往不可少,旧时往往称之长休饭,离别酒,在加上白方肉,用刀片着吃,寓意刀餐。清朝时,这顿饭叫辞阳饭,往往是酱肘子一包,大饼一斤,刑场设在菜市口,总是秋后问斩,名为“秋决”。菜市口有药铺鹤年堂,每有问斩,鹤年堂都在头一天得到通知:“搭席棚,备酒食,勿外传,日后付款。”谭嗣同死在这里,他死前写下“我自横刀向天笑”,康广仁也死在在这里,他是康有为的胞弟。吃了断头饭,饮了离别酒,前面一站就是黄泉路,在传说中,那边有奈何桥,有人给你灌下孟婆汤,前尘往事俱往矣,生永远短暂,而死亡无比漫长。

很少有人会在临死之前胃口大开,人对死亡的恐惧远远大于对食物的渴求,尽管这两者都是本能。英国有一个摄影师詹姆斯·雷诺兹在美国监狱里拍下了一些死刑犯的“最后的晚餐”。

都是一些简单的玩意儿,1995年4月,McVeigh在奥克拉荷马城制造了一起汽车炸弹爆炸事件,造成168人死亡,450人受伤。在善待动物组织(PETA)的恳求下,最终Mcveigh答应在最后的一餐中不食用肉类,他吃了2品脱薄荷巧克力脆片冰激凌;Gacy,别名“小丑杀手”,由于奸杀33人被判死刑。他曾经是肯德基的一名餐厅经理,他为自己的最后一餐选择了肯德基的炸鸡,炸虾,薯条,草莓和健怡可乐;Buell由于在1982年性侵犯以及谋杀一名11岁的幼童配判处死刑,同时因其他的强奸指控被判处121年徒刑,他选择了一枚去核的黑橄榄作为最后一餐,这可能是由于他对Victor Ferguer的崇拜所致——后者在1963年被执行绞刑,死前最后一餐是一枚未去核的橄榄。最要命的是Barnes Jr,他于1989年在受害者的居所内抢劫,殴打并刺杀了一名女性受害者。他最后一餐的选择是:正义、平等和世界和平——很不幸,这三样不属于可选择的食物范围,监狱的官员最终拒绝了这一要求。

饥饿能使味觉变得灵敏异常。这是我的一个朋友告诉我的,他由于一次酒后的斗殴,被关在看守所里。

每天他念叨着红烧肉入睡,第二天又念叨着红烧肉醒来,每每遭受殴打与谩骂时,他就在心中默念红烧肉。红烧肉在这时已然是他的上帝。当他从看守所出来,吃的第一顿饭是红烧肉,这几乎是他吃过的最好吃的红烧肉。

在认识王琪博之前,我并不知道有一碗饭叫做“血泡饭”,这是一句重庆俗语,用以形容那些打打杀杀的生涯。王琪博江湖人称“王七婆”,瘦的像一把刀,重庆人,写诗,画画,从来不看书,身手敏捷,年轻时有过打打杀杀的生涯。他曾经数次在死亡边缘游走,别人赌博,他赌命。最后总是他赢,艰难着活到21世纪。他献上头颅,头颅里盛放着一捧“血泡饭”,以此果腹,敬献给这个神奇的世界。我跟他一起喝酒聊天,总会想问问他那个世界的故事,平时我们在阳光下行走,他在黑白边缘,一手执黑,一手执白,两枚棋子都在血水里浸泡。他喜欢吃火锅,嗜辣,身体被这个世界开刃,永远都是亮晶晶。他恍惚其次,那些血泡饭的往事似乎已经过去多年,不再提起。

经济学家杨小凯也坐过很长时间的监狱,后来他写了一本回忆录《牛鬼蛇神录》,回忆他神奇的监狱生涯。时代不同,对食物的向往是一样的,他们常用“精神会餐”的办法来解馋。大家聊长沙的各种美食各种饭店,“杨裕兴”面馆有名的三鲜面,牛肉面;“奇珍阁”的烤鸭;“德园”的包子;“和济”的米粉;“火宫殿”的臭豆腐。有的人会仔细叙说怎样做虎皮肘子可做出焦黄的肘子皮,怎样用猪肉皮炸出假鱼肚。大家都有了一个共同的决心,那就是一出看守所,第一件大事是遍尝所有这些好吃的东西。他还有一个狱友,每天饭后总是争着去倒洗碗的桶里的水,“他小心地把水倒掉,用一块纱布把桶底的饭菜渣子接住,然后吃掉。”

1990年,万夏正在重庆看守所里,这个第三代著名的诗人,被许多人看成“活在当代的古代人”也躲不过牢狱之灾。2011年年底,我们一起去了重庆,在傍晚经过长江,重庆看守所就在对面的山上。万夏说,他能记得住每一班渡轮的汽笛声。在他坐牢的日子里,送走过不少死刑犯,行刑总是有一些征兆,看守所白发的老所长有时深夜会在牢房里转悠,听着他慢条斯理的脚步,熟练的人们就知道:死神来了,第二天,总会有死囚死去。如果当天吃的不是馒头菜汤,而是面条,其中也有颇多含义,这也意味着将有人上路。

每一个坐过牢的人,都会对食物有着超乎常人的感触。高晓松因为酒驾被拘役,长达六个月,他在接受《新京报》采访时,也提及他在狱中对食物的渴望,“隔个四五个星期如果你这屋一直都没打架,就能评一次文明监所,奖励是五天的晚饭是有肉的,而且有很多肉,第一天是烙饼卷肉,第二天是粉条炖肉,第三天是蒸的肉龙,第四天是木樨肉,你到那天就特别高兴。那个肉极大地激励大家不许打架,谁也不许打架,一打架就没了。”

这至少是一种有希望的渴盼,在我看过的许多文字中,更多的是毫无悬念的绝望。比如索尔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岛》。在这本伟大的书的开头,索尔仁尼琴写道:“献给没有生存下来的诸君,要叙述此事他们已无能为力。但愿他们原谅我,没有看到一切,没有想起一切,没有猜到一切。”

在古拉格,食物短缺,年轻的女人们总是待遇好一些,原因不言自明。劳改营的领导以给社会主义祖国省钱的名义,不给犯人吃饭,于是犯人们吃腐烂的死马,吃地衣和苔藓,甚至吃机器的润滑油。只要是能吃的,都可以下肚。而如果想叫一个人背叛自己的灵魂,在这种情况下也简单异常——只需要给他一顿饱饭。一个叫巴比奇的犯人,在一桌子热腾腾的红菜汤和煎牛肉饼面前,哆嗦着写下24个人的名字,结果可想而知,他如动物一般猛餐一顿,那24个他出卖的人,被枪决。

有一段时间,作家狗子喜欢在喝高了的饭局上,问别人“什么是爱情”,这是个无解的问题。而我喜欢问别人“如果你生命还有一天,你想吃什么?”醉酒的饭桌上往往喧闹,这样的问题不会给热闹的餐桌带来一点冷场,往往是更喧闹。有人为了这最后一顿饭举起了酒杯,集体走一个。这个问题似乎有解,得到的回复都是一些简单的吃食,诸如一碗炸酱面,一碗豆汁之类的。

也有人愿意跟我一样追问相似的问题,BBC做过一个纪录片,叫《50things to eat before you die》,死之前要吃的50种食物,其中分门别类,有牛排,龙虾,泰国菜,中国菜,冰淇淋,也有鳄鱼肉、鹿肉、天竺鼠之类的蹊跷物。不同的人在镜头里细细描述着那些食物,这哪里是食物,其实是把生命的灰尘寄居在那些微小的食物之中。

也有人专门出过类似的书,摄影师Melanie Dunea写过一本书,向世界著名的厨师询问:你最后的晚餐想吃什么?回答很简单,一种是与幸福回忆相关的家常菜,一种是用最简单的方法料理的顶级食材。比如母亲亲手做的巧克力,或者父亲亲手做的冰淇淋,味蕾总是受到回忆支配,过去的美味,无法重现,就像你年轻时深爱过的女孩子,十几年后如果再次相逢,也往往狼狈不堪,你已经微胖秃顶,她已经身材变形,市侩庸俗。回忆中的美食,就是互相偷取的青春,那一瞬间的吻,被封存,然后慢慢被风吹远,直到变成了夜空中的星辰,只可遥望。

关于最著名的最后的晚餐,被达芬奇画成了一幅画,耶稣与门徒一起吃下最后的晚餐。那是逾越节的晚宴,杀好了羔羊,吃苦菜,无酵饼,葡萄酒也应该是无酵的,这是逾越节的规矩。在《圣经》中写道:“主耶稣被出卖的那一夜,拿起饼来,祝谢了,就擘开,说:‘这是我的身体,为你们舍的;你们应当如此行,为的是纪念我。’饭后,也照样拿起杯来,说:’这杯是用我的血所立的新约;你们每逢喝的时候,要如此行,为的是纪念我。’你们每逢吃这饼,喝这杯,是表明主的死,直等到他来。”

后来这件事成就了教会的两大圣礼之一:圣餐礼。对于我们这些庸常的人来说,也从中获得了许多好处:葡萄酒。在法国,葡萄酒最早都是教会酿造的,一千多年的过程之中,教士们种植葡萄,酿制葡萄酒,作为耶稣的血,在圣餐礼上饮用。

相比而言,中国的皇帝们,最后的晚餐也是极尽奢侈,翻看《膳底档》,可以查找出许多蛛丝马迹,嘉庆四年的大年初一,乾隆已经是风烛残年,即便如此,他那一天的菜单也是丰富异常:燕窝肥鸡丝热锅一品,燕窝烧鸭子热锅一品,肥鸡油煸白菜热锅一品,羊肚片一品,托汤鸡一品,炒鸡蛋一品,蒸肥鸡鹿尾一品,烧狍子肉一品,象眼小馒头一品,白糖油糕一品,白面丝糕糜子米面糕一品,年糕一品,小菜五品,咸肉一碟,攒盘肉二品,野鸡粥一品,燕窝八鲜热锅一品。

我猜测乾隆皇帝不过是在床上看着这些珍馐美味罢了。两天之后,那一年正月初三的早上,乾隆驾崩。

十几年前,陆幼青写过一本《死亡日记》,他记录下面对死亡的种种坦然,颇有“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大度。其中也会提到吃,他本是一个吃货,然而在最后的日子里,“想起来的美食几乎跟饭店无关,全是菜名,甚至有不少是我在外地吃的,留下深刻印象的。开个玩笑,我现在如果开张菜单,御膳房也没辙。前两天,忽然念及上海大壶春的生煎馒头,觉得比较有可行性,便由妻驾车巴巴地赶了去,如愿以偿,但只吃了4个,也觉得就是如此了。”

在生命的最后的时光里,美食早已经不是食物,而是一种对世界的回忆,以及念想。哪里是充饥解馋,无非是Yesterday once more,在旧日重现的光景里,想念着那时候的人和事,吃食仅仅是一粒明晃晃的纽扣,悬挂其上。

看关于侯宝林的传记,提及侯宝林临终的日子里,最想吃的是冰淇淋。那时候北京已经是冬天,市面上已经少有冰淇淋出售,儿女跑了大半个北京城,买到了一个冰淇淋球,侯先生在病床之上,只是欣慰的看看,却已经无力吃下。我猜想在冰淇淋慢慢融化的空当,侯宝林回想起的只是少年时代的光景。那时他12岁,在天桥撂地摆摊卖艺,每到夏天,最能感染少年侯宝林的就是小贩一声声“买冰核儿”的叫卖。他那时的心愿便是以后挣多了钱,天天吃冰淇淋。

许多人年少时都会有如此奢望,我小时候最喜欢吃的灌肠,北方农家做法,用的是真正的猪大肠灌上肉馅,而是不现在常见的肠衣。肉馅里面掺上了淀粉、葱花各种香料,表皮肥腻,一咬一嘴油。这是我小时候关于美食的至高想像,我无法想像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好吃。而且最好吃的方式是偷嘴吃,妈妈买来灌肠,放在桌子上,它静静的摆放在那里,像是静置的神物。等不到晚饭的时候,切成一片片摆放在盘子里,我总是偷偷的,掰下一小节,迅速吃下,大口咀嚼,整个口腔被塞满的充盈。过半个小时,会再一次看着那静静的灌肠,发呆,然后忍不住又去偷偷掰下一节,食物的诱惑呀,往往在吃饭的时候,我已经偷吃大半。那时我的心愿就是:要是有吃不完的灌肠,吃死了我也认。

许多人都是如此,秦朝宰相李斯被腰斩,临死之前对他的儿子说:“吾欲与汝复牵黄犬,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

不可得了,自己明明知道是奢望,却还是想努力的回头张望。能望到什么呢?不过是一片白茫茫。

有一本书叫《让日子多一点生命》,讲的是德国米其林厨师培希特的故事,他是当地临终关怀机构的厨师,他所面对的都是风烛残年者,没有胃口,等待死亡的苹果砸落到自己头上。

为这些濒死者做饭,超高的厨艺派不上用场,高级的食材也没有市场,他们只是想吃这辈子印象最深的食物,犹如陆幼青的生煎,侯宝林的冰淇淋,以及我小时候的灌肠,这吃的完全只是回忆。

这本书中记录了一个人,他想吃牛排,但肿瘤挤压食道让他无法下咽,他只能在嘴中咀嚼几口,品尝一下味道,然后再吐出。还有一个人,味觉已经丧失,而主厨就为他做色彩鲜艳的菜式,而她竟然有一天在一份汤中尝出了芹菜味道而兴奋不已。而主厨当然没有放芹菜,一直到死都为她保持着这个美味的谎言。

尽管是个名厨,他却没有老主顾,死亡纷至沓来,今天还聊天的客人,明天就成了一缕烟。每天迎来送往的不是吃客,而是生命。有人问主厨在临终关怀机构工作会不会后悔?培希特说:那些高级餐厅的昂贵食物,只不过是给客人用来炫耀的,并非真正的美味。直到你生命的最后一天,你才会清楚自己最爱的食物是什么。

我只是试图寻找美食的背面。透过食物这扇窗户,朝外面张望,可能漆黑一片,可能有点点星光,而此刻,外面正在下雨,一场小雨。食物从来不是食物本身,而是生活与经验。人类的美食史,也是人类的饥饿史,在人类历史的缝隙中,下着小雨,有点恍惚,以至于看不清楚。

没有过多久,许多事情就已经湮没了,消失在人们的记忆中。已经很少有人提起“代食品”了,才几十年的光景,这看上去就像是个笑话。

在所谓的“三年自然灾害”中,人们已经吃不到粮食,于是吃糠,吃野菜,树皮,连这些都没有吃的时候,果实国家号召“代食品”,实行“低标准”“瓜代菜”,克服困难,度过灾荒。代食品有许多种:小麦根粉、玉米杆粉、橡子面粉、叶蛋白、人造肉精……其中最有名的是小球藻。

小球藻其实就是兰藻,当时报纸上发表文章,说何必吃鱼肉蛋禽,食物不过是蛋白质,小球藻就富含蛋白质,并且在水里极易繁殖,简单易行,取之不尽。于是有关部门下令大搞小球藻,许多地方都成立了小球藻小组,专门研究小球藻。在那个年代,许多荒谬的事情都是作为政策下达的,诸如合理密植、深翻土地、瓜代菜、大炼钢铁,增量做饭法。1960年7月6日,《人民日报》还发表了社论《大量生产小球藻》:“小球藻不仅是很好的精饲料,而且具有很高的食用价值。”文中还举例说有些地方用小球藻试制糕点、面包、糖果、菜肴、藻粥、藻酱等食品,清香可口;有人用小球藻粉哺育婴儿,效果跟奶粉不相上下。

一声令下,全国各地都流行培育小球藻,做小球藻的关键在于采集小球藻的培养液,最常见的方法是用人畜粪尿稀释,并且以1%-2%稀释人尿为最佳。

可以想像其味道:绿色的,浑浊的一碗粥,里面有刺鼻的尿骚味道。在此之前,这些东西一般用来做喂猪的猪食,终于有一天,它摆上了饥饿的餐桌。

几十年之后,小球藻又一次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它摇身一变,成为有助健康的保健品,商家们编造了各种神话,抗衰老,降血脂,然而知道那段代食品历史的人们,对此不过一笑而之。

还是有许多事情被遗忘了。我爷爷坟前的柳树快50岁了,粗壮茂密,我每年清明都会去上坟,看柳色氤氲。奶奶已经与爷爷合葬,相隔40多年之后,重新相逢。奶奶临死前几天,早已经失去了知觉,凭借着葡萄糖和营养液维持心跳,有一天,她忽然清醒,回光返照,与所有人问好,也认识所有家人,似乎胃口也见好,想吃一点面条。面条做的极为软烂,她挣扎着吃了一口。几天之后,她在睡梦中离世。

卡夫卡写过一个小说,《饥饿艺术家》,我是因为这篇小说喜欢上了卡夫卡,他讲了一个人表演饥饿的事故,最后终于饿死。饥饿不是手段,而是目的。而所谓的美食,也不过是手段,目的是死亡。世界上哪里有什么美食可言,都是在死亡的大山前,说说笑笑,等待着它的降临。美食虚幻无比,死亡才真实有效。

关于饥饿,我想引用两首诗。我承认是看了这两首诗才想着应该写点什么。第一首诗作者已经不可考,写于20多年前的那个春夏之交。(在这篇文章写完之后,诗人伊沙认领了这首诗,这是他写于1989年,在他任何文集中都没有收录。)

妈妈七天

我快成仙啦

固执地认为

我饿了

中国就会长胖

以为我身下的广场

终究不是石头做的

而我所期待的人

也不是几头猪

妈妈我真的饿了

看那小巧的纪念碑

像座奶油蛋糕啊

那每一天的阳光

都像一道菜

妈妈干嘛给我嘴

吞食食物

也呼唤自由

这也是用来接吻的嘴啊

我是童男子

渴望活着

留给我爱的女孩

今天我也同样

痴傻地爱着妈妈

我已掉光了头上的黑发

还是爱着这个黄种的国家

七天我被饥饿

撕成碎片

也是一封封

给你的情笺

妈妈我快成仙啦

另外一首诗其实不算是诗,而是一封信,写信人是林昭。她在监狱里给妈妈写信,饥饿的林昭细数那些充满欲望的食物,这如同画饼充饥,望梅止渴,她写下这些食物的时候,似乎已经用灵魂咀嚼过一遍。那是一个压制欲望的时代,也是一个禁止表达的时代,这些食物罗列起来,让人心碎,把一封信拆开,分行,竟然是一首那个年代里最好的诗歌:

见不见的你弄些东西斋斋我,

我要吃呀,妈妈!

给我炖一锅牛肉,煨一锅羊肉,煮一只猪头,

再熬一二瓶猪油,烧一副蹄子,烤一只鸡或鸭子,

没钱你借债去。

鱼也别少了我的,

你给我多蒸上些咸带鱼,鲜鲳鱼,

鳜鱼要整条的,鲫鱼串汤,

青鱼的蒸,总要白蒸,不要煎煮。

再弄点鲞鱼下饭。

月饼、年糕、馄饨、水饺、春卷、锅贴、

两面黄炒面、粽子、团子、粢饭糕、臭豆腐干、

面包、饼干、水果蛋糕、绿豆糕、

酒酿饼、咖喱饭、油球、伦教糕、开口笑。

粮票不够你们化缘去。

酥糖、花生、蜂蜜、枇杷膏、

烤夫、面筋、油豆腐塞肉、蛋饺,蛋炒饭要加什锦。

香肠、腊肠、红肠、腊肝、金银肝、鸭肫肝、猪舌头。

黄鳝不要,要鳗鱼和甲鱼。

统统白蒸清炖,整锅子拿来,锅子还你。

妈妈你来斋斋我啊,第一要紧是猪头三牲,晓得吧妈妈?

猪尾巴——猪头!猪尾巴?——猪头!猪尾巴!——猪头!猪头!猪头!

肉松买福建式的,油多一些。

买几只文旦给我,要大,装在网袋里好了。

咸蛋买臭的,因可下饭,装在蒲包里。

煮的东西都不要切。

哦,别忘了,还要些罐头。

昨天买到一个,酱汁肉,半斤,好吃,嵌着牙缝了!

别的——慢慢要罢。

林昭附注:

嘿!写完了自己看看一笑!尘世几逢开口笑,小花须插满头归!

还有哩:举世皆从忙里老,谁人肯向死前休!

致以女儿的爱恋,我的妈妈!

1968年4月29日,林昭被秘密枪决,到死她也没有吃上这些食物。那一年的5月1日,警察找到林昭的母亲,问她要5分钱,子弹费。

值5分钱吗?然而我们都欠林昭一顿断头饭。

──转自《小宽招待所》

(责任编辑:李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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