佚名:人 为什么会坏到这个地步

这几天我看了一本书,叫《奥斯维辛:一部历史》。看名字就知道,这是讲奥斯维辛集中营的。其实讲集中营之类的书很容易写的很枯燥,因为单调嘛。就是讲杀人嘛,一个人的死可能勾人心弦,但杀几百万人就是个机械的重复,很容易读着读着就让人厌倦。人的大脑是从原始人进化而来的,咱们老祖先见到的都是具体的死亡,没处理过大规模的抽像死亡,所以人的大脑对具体的死亡故事很敏感,但是对“希特勒屠杀了几百万犹太人”,或者是“60年饿死了上千万人”这样的事情,就不太容易想像,就容易变得迟钝。这就像我们很容易想像一百万怎么花,但是听到马云的一千多亿,其实就不太理解这一千多亿到底意味着什么。

不过这本书倒是一点不枯燥,至少我看着不枯燥,几乎是一口气读完的。当然了,读完以后,能被牢牢记住的还是一些具体的、生动的细节。这些细节让我既震动,又好奇。

最让人震动的一点,就是生活怎么可能是突然变成地狱。

就像你生活的好好的,有房子有车,衣食无忧,孩子上的学校也不错,在邻居里头人缘也不错,生活相当安逸,一句话,是个混的还不错的中产阶级。然后忽然之间,上头下了一条命令:你的家产全部没收,忽然你就变得一无所有。

这还不算完呢,你和全家都还要去警察局报到。报到完了,全家人被装到一个运牲口的车里,几百人密密麻麻挤在一起,一路上吃喝拉撒都在里头。到了地方,成千上万人集中在广场上。众目睽睽之下,所有人都要脱光衣服,不管你是抠脚大汉还是害羞少女,都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脱得精光,像猪狗一样被医生翻拣。可能这人半个月前还坐在电影院里吃爆米花看电影,做梦也想不到半个月之后自己赤身裸体地在广场上跑来跑去让人检查。

检查之后就是大规模死亡。不管是成年人还是孩子,只要医生认为没有工作价值,就会被带到毒气室里,几百人上千人赤身裸体挤在一个毒气室里,然后被毒死。接着大门打开,尸体被拉出去焚烧。

这简直难以想像,完全超出受害人的理解力。如果是德国的犹太人,他们受的迫害是一点点加大的,可能还有点思想准备。但是对于斯洛伐克、匈牙利这些国家的人来说,这种变化完全是难以想像。希特勒问这些国家要犹太人,但是老百姓哪里知道啊?犹太人还是该干啥干啥。结盟都过了好长时间也没啥事,大家都觉得也就没啥事了。但希特勒忽然要的急了,这些国家忽然也同意了。这些人就一下子从舒舒服服的中产阶级变成待宰割的猪狗。

这个书里记了很多这样的例子。那些犹太人从头到尾都处于震惊的状态,觉得不理解,不可能。

换上我们在那个位置,能理解么?能相信么?

最让人难过的当然是孩子。太惨了。

大部分孩子是稀里糊涂走进毒气室的,也有一些觉得害怕,有的孩子在大喊:“妈妈!救救我!”当然没有任何用处。

有一个情节相当可怕。在奥斯维辛纳粹把新来的犹太人按性别和年龄分成几组,比如有青少年组和儿童组。有些孩子半大不小,家长就把低报年龄,努力把他们送到儿童组,因为他们觉得儿童组的待遇肯定会稍微好一些。正常人谁会不那么想呢?

但是纳粹首先要处死的就是儿童,因为他们不能干活。

成年人尚且不能理解当时的处境,孩子就更加不能理解。法国当时把很多犹太人交给了纳粹(后面还要提到这个问题),当时是先把成年人送过去,然后再送儿童。那些儿童被送上死亡列车前,还以为爸爸妈妈终于要来接他们了。一对犹太姐弟俩商量着要给父母一个惊喜,策划着先藏在桌子底下再跑出来,这样父母一定会特别高兴。他们这么商量的时候,小姐姐转过头,看到了站在旁边的法国警员。这个负责遣送他们的警员一面听,一面流眼泪。

这些孩子在集中营里就会认为世界就是这个样子。有一位幸存下来的小女孩(她幸存是因为她是双胞胎,医生想拿她做实验)在奥斯维辛最后的混乱日子里,跑到了集中营边缘。在那里,她看到了一个跟她年龄差不多的小女孩站在河对岸,穿着漂亮的裙子,用丝带扎着小辫,还背着书包。这个10岁的犹太女孩简直被惊呆了。她第一次想到,外面还有一个世界,那个世界里,孩子有个孩子的样子,她们会去上学。

这里当然就有一个问题:那些纳粹怎么就这么残忍?怎么就能把人像猪狗一样处死,尤其是怎么就能这么杀掉成千上万的孩子呢?他们怎么就这么坏?

一个解释是:他们都是服从命令的,就像机器人一样嘛。

但是根据大量的采访和调查后,发现这个说法不成立。比如,大部分杀害犹太人的看守都是从心里头认同屠杀的,而且他们有机会不服从命令。纳粹跟苏联不一样,如果上头派你去往毒气室里扔毒气,你拒绝了,上头不会枪毙你,也不会判你的刑。

也确实有人不服从过。比如有位奥斯维辛的工作人员,他年纪轻轻,刚参加工作,发现自己看到的场面极其吓人。筛选犯人的时候,到处是强杀,是驱赶,有个党卫队士兵还举起一个生病的小孩子,拿他的头去撞卡车的边缘。他当时充满了愤怒,找到了上级,说:我办不到,没法在这里工作下去。我想离开,请把我调往前线。这段对话如果发生在苏联,当然他就完蛋了。但是纳粹内部是另一套规则。上司没有发火,只是建议他忘了这段对话,再干干看。

后来呢?后来这位工作人员很快就适应了环境,交上了朋友,在奥斯维辛呆得很舒服,他后来还回忆说那是一段让人愉快的日子。一句话,他习惯了。

这就有点超出我们的理解力了。对这种事情,人怎么可能会“习惯”呢?

但事实是,人就是会习惯,至少大部分人会习惯。当周围的人都觉得这样没什么的时候,时间长了你就会觉得这没什么。你开始会惊骇,会愤怒,但当周围所有人都这么干的时候,你就会觉得自己错了而大多数人才是对的。既然犹太人这么坏,犹太人对德国干了这么多坏事,犹太人对世界的污染作用这么强,除恶务尽又有什么不对呢?

就像我们当年不也习惯了么?阶级敌人这么坏,游他们的街又怎么了?拿皮带抽他们又怎么了?就算真打死了又怎么了?

很多人不也怀念那段“激情燃烧的日子”么?

除了纳粹,其他那些人呢?

他们的反应各不相同。

先不说人,先说说国家。希特勒向占领国和同盟国都索要犹太人。被害的犹太人主要还是来自直接占领区,比如波兰或者后来被忽然占领的匈牙利。但是仆从国也有贡献。比如斯洛伐克的态度就是上交,不光是上交,而且你不收还不行。德国开始只想要几万犹太人当劳工,斯洛伐克同意交出这些壮年犹太人,但要求同时把孩子老人也送给德国。他们害怕德国不要老人和孩子,还主动补贴德国人,只要你要一个犹太人,就给德国500马克。也就是说,斯洛伐克自己花钱把本国犹太人往灭绝营里送。匈牙利和德国结盟的时候,也按照这种方式交出了十万犹太人。

法国的态度还算没那么无耻。他们的态度还是要保护犹太人,尽量不要送到德国去。但是德国态度越来越强硬,意思就是“你个战败国,别给脸不要脸啊”。当时法国有很多从东方逃难过来的犹太人,法国政府就动起了歪主意。最后他们跟德国达成妥协,法国主动交出所有外籍犹太人,而德国不动法国国籍的犹太人。

一句话,法国要牺牲逃难过来的犹太人,保护“自己的犹太人”。一旦妥协达成,法国警员就高速行动起来,差不多拘捕了所有外籍犹太人,把他们送到德国集中营。上面提到的那位流眼泪的警员就是其中一员。

罗马尼亚、保加利亚政府都相当不配合德国,意大利则是坚决拒绝交出任何犹太人,墨索里尼表示不吃这一套。

至于民间老百姓呢?大部分的态度都是相当恶劣,相当的丑陋,尤其是在东欧各国。当然也有同情犹太人的,但是大部分老百姓是幸灾乐祸地看着邻居倒楣的。

有位幸存者回忆过一个让人毛骨悚然的情节。

托伊是个15岁的波兰犹太人,德国人在镇子上开始搜捕犹太人,这个孩子在大街小巷间拚命地跑,这时他看见了老同学雅内克。托伊大喊:“雅内克,救救我!”雅内克说:“没问题,快去我家旁边那个谷仓吧。”犹太孩子就跑到谷仓那里去了。这时有一个波兰女人冲他喊:“快跑啊!雅内克要来了!”他还纳闷呢,雅内克来了为什么要跑呢?这时他发现雅内克带着一个纳粹走了过来。雅内克指着他说:“这就是那个犹太人。”

然后雅内克冲他说了一句最可怕的话:“再见了,托伊。下次见面的时候你就在肥皂店的架子上了。”

当时有传言说纳粹用人体做肥皂,雅内克就这样跟老同学道了别。

人,为什么会坏到这个地步?

当然也有人性在闪光。

比如在丹麦。

丹麦被德国占领后,丹麦人坚决地保护了国内犹太人。德国开始的时候没有动丹麦犹太人,但是后来还是秘密下达了抓捕令,准备在夜间将丹麦犹太人一网打尽。但是这个消息被高层泄露了出去,丹麦人马上行动了起来。

丹麦警员亲自安排逃跑路线:横渡海峡逃往瑞典。犹太人成群的坐火车和电车奔赴港口车站,计程车从那里把他们拉到港口。计程车司机都知道怎么回事,一趟趟地运送这帮人,有些司机不肯收费。随后警察出面,联络了大批渔民,让他们载着这些犹太人横渡海峡。数不清的渔船开出了港口,丹麦的海岸警卫队掉转头,装作没看见。

对岸的瑞典人得知消息后也行动起来。他们派出亮着灯的小船,确保这些偷渡者可以安全上岸。到岸后,瑞典人友好地迎接了犹太人,他们一起唱起丹麦和瑞典的国歌。瑞典人在广播里宣布,他们欢迎所有这些逃来的丹麦犹太人。除了不到500人外,丹麦的8000名犹太人几乎都逃了出来。

在一片黑暗残酷的世界里,终究有这样的光明。

战争结束后,东欧的犹太人返乡后差不多都遭到了排斥,过程非常心酸。但是丹麦的犹太人回去后,发现一切都安然无恙,他们的财物还好端端的在那里,邻居帮着他们照管着。就算是租房子的犹太人,他们的生活也没收什么影响。不少房东们把他们的家俱仔细打包起来,等着他们回来。有些离开者的房租,朋友们就帮他们付了,他们一回来直接住回原来的房子。有的虽然被租给了别人,房东也通知新租户:人家犹太人老租户回来了,你要腾地方。他们很快也搬了回去。

丹麦人和波兰人为什么态度如此不一样?对此当然可以有很多解释,比如丹麦人经济上比较富裕,生存压力没那么大,还有东欧的反犹文化本来就比较强等等等等。这些说法可能都对,但我觉得最重要的原因还是教育与环境。

丹麦人,中国人,德国人,波兰人,美国人,俄国人,生下来的都没有多大区别,都是赤身裸体、哇哇哭叫的娃娃。让他们做出不同事情的,还是他们碰到的环境,接受到的教育。

如果你受到的教育就是对人要友爱,要尊重生命,要帮助弱小,而你看到周围的人也都是这么做的,那么你就可能会像丹麦人一样,去开着车把犹太人送到港口。

如果你受到的教育就是我们要强大,我们要铲除一小撮毒瘤,要么不能对敌人仁慈,而你看到周围的人也都这么认为,那么你就可能会像那位集中营纳粹一样,冷静地看着孩子们走进毒气室。

如果你受到的教育就是我们要做螺丝钉,我们要爱戴领袖,我们对敌人要向秋风扫落叶一样无情,我们要做领袖的好孩子,而你周围的人也都这么认为,那么你就可能会像当年的人一样,把人架起来批斗羞辱。

说到这里,我又想说说我们中国。毕竟是中国人嘛,对自己的事情更关心些。

我们的上一代做了些什么,我们已经知道了。我们会做什么?我们的下一代又会做什么?我不知道。

我曾相信中国毕竟是在一代代进步的,这个过程是不可逆的。但有时候我又不这么想。我往往又忽然觉得,中国的进步虽然很明显,但还是没有到一个节点,没有到一个阈值。跨过一个阈值之后,这个社会会犯糊涂会做坏事,但不会大规模做出过于疯狂的事情,过于残忍的事情,进步会波动但不会大的后退,会有很多基本的无形力量在制衡它。但是在这个阈值之下,疯狂的事情有可能不会发生,但也有可能会发生。一切还都是可能的。

而我觉得,中国很可能还没有迈过那个关键的文明阈值。

──转自《网路》本文只代表作者的观点和陈述。

(责任编辑:刘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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