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书】《血纪》上集(23)

【新唐人2011年10月21日讯】【编者的话】血纪》记述了大陆一名五十年代的大学生孔令平先生,被打成右派而下放四川西部甘洛农场,在劳改农村二十年的血泪历程。《血纪》一书完全可以与前苏联作家索尔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岛》相比。小说《古拉格群岛》反映了苏联人民在斯大林统治下的血腥恐怖让人触目惊心,而《血纪》则完全是以孔令平先生的苦难经历为主线。这条主线也是毛泽东祸国殃民的编年史,更是陈力、张锡锟、刘顺森等先烈的英雄史诗。书中人物众多,文笔朴素,使中共监狱的惨无人道和烈士的壮怀激烈跃然纸上。

孔令平先生在本书前言中说:“当这本书有幸与你相逢时,让我们珍惜这种来之不易的相识,为融化中国专制主义,建立中华民主而共同增加一把火。”下面请看长篇纪实连载《血纪》。

第四章:流放甘洛

第四节:彻离死亡谷

果然,十月底,从甘洛医院派出一支由四人组成的“调查小组”来到了西西卡中队。他们由两名刑满就业人员和两名服刑的人组成。同时还带着许多“消肿药”。这些消肿药以土茯苓为主药,伴以大量的谷糠麦麸混合后,搓成的黑色药丸,美其名曰“康复丸”。

当局装着糊涂,好像不明白长期缺乏营养而致水肿被活活饿死的。偏要装模作样把“水肿”当成一种疾病医治。谁都明白,这种药丸顶不上包谷、红苕等杂粮管用。

这一天晚上,趁着给全队水肿病人诊断“肿病”的机会,张棒棒站在全队九十名幸存者面前(以后还陆续从其它地方调入补充进来一些人),大声训话,大谈政府的“人道主义”。他说:“国家这么困难,还是本着人道主义精神,千方百计为大家治病,你们要好好地感谢政府……”

我看他一身脑满肠肥的样子,竟然还有脸在这里奢谈“人道主义” ?

我想起这八个月里被他整死整残的人那惨像,想到他所管的一百五十人,现在仅剩下九十人,对他只感到恶心。
在这里拓荒仅八个月,拓荒的奴隶就死去了一半,看来这个农场办不下去了。

有消息说,开出来的荒地,要交给当地的军工继续经营下去,而将我们全都调走。又有消息说,云南会理锌矿已到甘洛来接人了。但采矿是有毒的,而且劳动强度大得令人吃不消,中毒后一辈子成残废。还有人说,在那里流放的人,宁可自残手足也不愿被活活折磨致死。

听大家议论纷纷,前途渺茫,我感到越来越可怕。此时又有人讲,距甘洛不远的雷马坪农场,底子厚,有很多的粮食储备。那儿的流放者,日子可能会好过一些。但有人却反驳说:那里最近发生过几起劳动力用炸药自残的事件。

又有人说,石棉县的石棉矿,吃得饱,生活最好,可是就不知道要不要犯人去?说那里已全是刑满人员,没有犯人了。总之,大家对大“调动”,心里七上八下忐忑不安。

我们经历了甘洛农场的生死练狱,我想,再难的地方,也不过如此。充其量也就是一堆放在“无产阶级”砧板上任意宰割的肉,听凭当局宰割吧。

从体检小组拿到的体检结果,身高1.7米的我,体重仅34公斤。水肿缠身和贫血反映的营养缺乏威胁我的生命,至于测出血压、脉搏和最大肺活量,当时对我都不重要。在最下面病史目栏里,“医生”填写了“重症水肿”的字样。

西西卡幸存的九十个人中,除了两名靠大家的血养活的炊事员外,再也找不到不患水肿病的人了。我的身上除了骨头外,再找不到一处可以用两个指头夹住的“肌肉”。靠皮下绷着的水分,我才不致于像僵尸般让人感到惊恐。

经过两天的检查,准确的说经过两天的选择,张丑德从九十人中,先挑出五十个人暂时留驻原地。其余四十多人便以“疗养”的名义,调往其它地方。

在这四十名调走的人中,当初从孙家花园调来的五十个人中,只剩下潘朝元、王大炳、唐元澄等不到二十个人了。

“国庆节”前,我们便收拾了自己残破不堪的行李,仍在红眼睛李干事的监督下,离开了西西卡。半年前,足有一百五十名二十岁上下的小伙子人群,而今只剩下这么九十人。五十多条生命,就这样丢弃在这青山之中。我们这四十多名被选出的幸存者,来到了甘洛农场医院集中。等待着乘车前往新的流放地。

第二次重返甘洛农场医院,与上次离开相隔不过一个月,已发生大大的变化。每一间病房里,都住满了从各中队调来的“病员”。病房里到处都架着“三角灶”。各病房里,除了不知从哪里弄来的碗筷,以及被熏得漆黑一团的“大铁钵”外,“三角灶”里还留着没有烧尽的柴灰或余火。灶边倒着丢弃的菜根和垃圾,床铺上不是一团烂棉絮,就是在乱草上铺了一床破席子。表示这儿住着人。原先黄色的墙壁上,已被烟熏成黑色。这里不像医院,倒像流浪乞丐借宿的临时窑洞。

当我走到二十天前住过的那间“病房”,先前的病友一个都不见了。于是向一位当时临时看护的人询问,她告诉我,原来的病号都先后死了。残酷的命运降临在这些苦难人身上,实在是太迅速了。

听李干事讲,从场部通往老母坪的公路已经修通,我们不必徒步爬出这夺魂路了,而可以乘大卡车离开这里。送我们出关的汽车还没有到,须在这里住上几天,等待汽车的到来。

在这里等车的几天,我们没受到严格的管束,能“自由”在甘洛城游走。同来的伙计们明白,就是现在放我们走,也难于徒步爬出老母坪,除非想找死?

大家合计着,拿出一些还没有同彝胞换完的诸如钢笔、笔记本之类的东西,看看这里的居民需不需要,能否同他们交换一点粮食瓜果,以备路上饿了果腹。

四天后,八辆由甘洛运输公司组织的大卡车,载着两百名连路都走不稳的特殊旅客,从甘洛汽车站出发向着西昌驶去。

这一次的大转移,比十个月前从成都至甘洛的大调动,当局已没有那么森严戒备,每个车箱里除了一名身着便衣的干事,坐在驾驶室里没有全副武装的士兵押送。

当汽车行驶到老母坪时,我们不禁把头伸出蓬布外,想寻找十个月前刚刚到这里那一晚的情景。也许经过的道路已经改变,原先的牛圈没有了。我们已搜索不出那可怕夜晚的情景,只是耳朵里仿佛回响着那台湾人从牛圈里发出的哀告。

现在明白,当时迷茫的去处,原来是一个人间地狱。从老彭开头,在进入这个鬼门关后,陆陆续续死去了那么多年轻力壮的小伙子!这大半年回忆将成为我一生中最深刻的回忆:西西卡的黄桷树,溪边的毒蚊,张棒棒的毒打,一个个惨死于毒食的面孔,身患水肿的死尸,原来,甘洛的炼狱是这样构成的。带着水肿的残躯便是练狱的受练者……

当时死神不止一次从我身边擦肩而过,我很少想到死的恐怖。今天,在我从那里走出来时,才感到从死神手里挣脱的徼幸!

按照我们汽车行进的方向是南方,按照地理的纬度这儿是亚热带,但是深秋的季节,天气已经非常的寒冷。汽车一过甘洛地界,我就缩进车厢里,并且把自己的烂棉衣紧紧的裹住自己的身体。

中午在越西吃过午饭,下午六点钟左右,到达了喜德,记不起喜德过夜的那一晚,在监狱转远站,还是临时住进了农村公社的大院里,一天下来已使我感到头昏目弦,辨不清方向,我吃过晚饭匆匆爬上了铺,很快就入睡了。

第二天一早起来,汽车继续的向南行驶,渐渐从崇山中穿了出来,一直向下坡滑驰,下午便到了西昌市。我们的“疗养修整地”,距西昌大约二十公里的黄联关。一过西昌,汽车驰上平坦黄土公路上,汽车后面,紧跟着一股股黄烟。树木渐渐稀少,西昌此时己进入旱季,每天都是睛天,但天空灰濛濛一片,

公路两旁的大片农田已成灰黄色,在一望无边的田野里,孤零零立着稀稀拉拉的柏树,没有留下一片绿影。坐在车厢里看这片黄土同灰色天空凝在一起,说不出是晚秋的萧瑟,还是远疆的荒芜。真像寂静的沙漠,不免猜想,要去疗养的地方,未必又是一个新的人间地狱?

(一)“疗养地”

下午五点钟,车队前进的方向,渐渐现出一片隐约的白色建筑物,十几分钟后,八辆卡车在一簇白色的建筑群前停下,我马上联想到南桐的丛林,在车上我环视了这一簇建筑群,它的西面,一栋百公尺长桁架结构的屋顶下,是四面敞开的厂房,两蹲拔地而起足有20米高的灰白色烟囱挺拨直立,直指苍穹,在灰色的秋阳下仿佛像两个失意的巨人,站在荒草丛中仰天长叹!在他脚下,是两座巨大的园柱形炉膛。

两幢高炉的厂房中,每一个角落都张着许多巨大蜘蛛网,在秋风中拂动,两台锈蚀不堪的鼓风机罩壳和架子横放在它的旁边,不用介绍便知道,这里分明是当年一轰而上,耗掉无数民脂民力的“小高炉”,如今已被人们遗弃。

散在高炉脚下的破碎的互砾和矿石,在告诉人们,当年那些从附近城市招来的民夫们,如何在高音喇叭的鼓动下,日夜不停汗流夹背蛮干的“壮景”!

它的东面,便是一圈白色围墙所包围的,两幢围成U字形的白壁瓦房。想来,这定是当年昼夜不停的练钢大军指挥机关的办公室,以及民伕们的宿舍。

最北面那排房子最后几间空着的房子,其中的一间作了临时的“医务室”。我们可以在那里拿到一些医治伤风感冒或拉肚子的常用药物。那儿住着两名“医生”,大约隔三天,就由那里发放由厨房熬制出来“消肿”中草药。

中间并列着的两排平房和北面的一排平房,一共三排整整三十间房间,除两间用作开会用的大间,其余全是每间大约三十平米的“小间”, 门上刚用粉笔写着阿拉伯数字,两排通铺分列在门的左右两侧是两排足可以容纳三十多人睡觉的“床”,那上面已铺好了稻草和棕垫。大概用作在这里‘疗养’人的宿舍所用。

其实,只要用心去看,这里的一切都是“新的”,新的平房,新的高炉,新的设备。只因为一股平地而起的风,把他们吹到了这荒凉的地方,以为可以在这里一厢情愿的炼出钢铁来。后来炼出的又是一堆不能冶练的“废铁渣”,加上随后的全国大饥荒,才慌慌张张“弃城”而去。

今天这座废弃白色的围城“废物利用”,暂作我们这两百多号生命垂危的流放者的“整修疗养所”。虽然这儿根本谈不上什么“疗养”条件,但对我来说则是入监以来第一次在有“铺”的监舍瑞安寝,我为自己终于熬出了甘洛的鬼门关,再次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我们背着各自的被盖卷,在头发花白的冯队长带领下,进入了这白色围城的大门。迎面的天井里靠门的左侧,放着一台已满身铁锈的破碎机和一些螺丝,铁管之类的东西。从那破碎机壳上的亮铮铮的铭牌上,可断定这是一台几乎没有使用过的“新设备”。

全体下车后,就在第一个U形建筑围成的坝子里集合,操陕西口音的冯队长和年龄比他还大的余队长,在集合的队列前作了简短的讲话。将所有的两百多号人编成了十个组,按点名册列队站好后,便宣布到这里集训、治疗期间,必须遵守的“监规”。

内容大致是不准单独外出,不准同老乡们接触,不准偷窃附近田里的农作物等等,然后按照点名册定好的组分别对照门牌号,搬进各自的“监舍”里。我们把自己的破被盖卷搬进各自的监舍,按照点名册的顺序安顿好各自的铺位。

天分有缘我和老潘又编在同一个监舍中。我的铺位紧邻的两位,一个叫王华春,捕前原是金堂县的一个公社大队会计,一位货真价实的“农民干部”。另一个叫韦俊伯,原是国民党军队的下级文职人员,两人出身不同,性格迥异。

王华春从他的行李中取出的东西看,他的家境不错,经过甘洛如此残酷的折磨,还能拿出新的步鞋和衣服,拿出一片片黄灿灿的叶子烟,大大吸引了有烟瘾的人。在甘洛抽烟属于侈奢品,当饥饿被蔬菜填充而稍有饱感时,有烟瘾的人便寻觅极为“稀贵”的烟叶。

还没有看到王华春拿出来的那么大匹金堂叶子烟,当然,王华春决不可能慷慨相赠,每一支烟都用来换到他所需要的东西。不过,我却是天生的拒烟者,我不但不愿吸食,而且每闻其味都会反感!所以当他坐在铺位上旁若无人的大口大口吸那金堂烟时,都会招到了我的反感。

王华春发现这个矛盾以后,便主动的把他可以换一个罐罐饭的“大炮台”送给我。很耐心的劝我说:“男人不抽烟枉活一辈子!”在他的这种“友善”的攻势下,虽然我谢绝了他的大炮台,但我又不便因此同他吵架,所以每天饭后他要吞云吐雾时,我就跑到外面去或者去附近土地里寻觅花生、洋芋这些食物。

韦俊伯就完全不同了,看得出他生性好静,个子高高的,很少说话,闲下来时,便往他那件补得巴上重巴的万巴衣上,再补上新的巴!我因此而学着他,补巴成为我在黄联关“疗养”期间重要的生活内容。

铺位安顿好以后,冯队长又在院子里高声向大家宣布:“这里冬天寒冷,为了帮助大家过冬,大家可以到附近捡些砖头,在各自监舍的中间土墩上搭烤火灶。过几天,指挥部还专门给大家配些岚碳供冬天烤火取暖。”

在甘洛已把防寒毛衣毛裤、棉絮被子“换”完了。冬天正愁挨冻。他的话音刚落,大家都蜂拥着挤出各房,找的找石灰,拾的拾砖头,还没到天黑,各监舍的中间那土墩上,便搭起了形状各异的“灶”,有的还生起了火。

那位在孙家花园就是冷作工出身的辛志华忙碌起来。第二天,他在院子中间栽了一根铁杵,凭着一把榔头,一把剪刀和一个铁墩一些铁皮,便开张了他的“冷作铺”。他的生意很好,可以说从早到晚就没歇过气!他的周围堆满了各种破洗脸盆,专职改制“大铁钵”,每改一个收取两个罐罐饭的报酬。这些改制的铁钵,曾为在这里临时聚居的“疗养者”,煮过了不知多少米饭、洋芋和红苕。

“围城”中,两圈并列的U形平房最南端的一排房子,好像是原来练铁厂的伙食团。那里面有现存的保管室,办公室和供吃饭用的饭堂,厨房的灶台非常气派,里面有供热水的锅炉和供洗菜用的洗池,自来水管等等一应俱全。其规模足可供上千人使用,只是饭堂里面空荡荡的,原先的桌椅已不知去向。

此时头号灶眼里已经升起了袅袅炊烟,七八个炊事员在那里忙绿着。一锅已经煮熟的粥,散发出一阵阵闷人的气味,像是洋芋。

第一天晚上吃的是“洋芋饭”那些洋芋听说是乔阿农场四中队供给的,数量颇丰,大铁钵可以盛满,可惜有麻口的味道,吃多了便感头闷,细看那洋芋表皮已长了芽,严格说这洋芋含有大量的芽毒素,对人体有很重的毒害作用,拿给人吃是不允许的。

不过,对于刚从甘洛的饿牢中冲出来的人,这些很命溅的囚犯,是根本不会考虑这些的。有人吃了整整一大钵,结果中毒了,上吐下泻!幸好没有发生死人的事。厨房只好调整煮制的方法,改为削皮切片后用水漂一天一夜,才下锅。

(二)稀世珍品

我们周围的农田,全是乔阿农场的耕地,房屋后围墙上堆放着包谷和向日葵的稿杆,正好是我们用来生火和煮东西的燃料。经过半年多甘洛农场的煎熬,我们中几乎每个人都锻练出在一无所有的情况下,觅取食物的本领。只消一把锄头,或者一根粗铁丝弯成的铁勾,便可在生荒地里挖出各种可吃的野生树根,今天,附近的这些农田,便是我们加餐的地下仓库。

对这些农田仔细分辨,可以判断出那一块土里种的是红薯,还是花生或者是马铃薯。现在,我们竟在偶然中意外地发现了在这片土地中,埋藏着在市面上都已绝迹多年的东西,岂不令人兴奋?也不知从那里来的劲,仅凭着着铲子和自制的铁勾,不知劳累的挖刨着,天黑了还不愿“收工”。

人们求自我生存的力量是那么顽强,这可是一些疗养的病人。我们之中许多人,都是在那灾荒的大跃进年代,宁可躺在地上动也不动,撑着锄把等到天黑收工的人民公社社员们!一群被中共的狱头们斥为好吃懒做的坏份子!

在这片土地上,一个人一天下来可以刨到四、五斤甚至七、八斤不等的花生。可以说收获颇丰,当然地里留着这么多的花生,也许是收挖的奴隶们有意留下的。我们把这些收获来的珍品,晒干剥净,充作“补品”,每次煮饭菜时,加进一把。

然而好景不长,没有过几天我们这一群人的“小秋收”行动,被乔阿农场看守这些土地的“红毛犯”盯上了。最开始,一个中年人来吆喝我们,他以土地主人的身份,喝令我们马上从那里走开,否则就对我们不客气!殊不知经过甘洛这场练狱,我们谁也没有理会他的恐吓,充其量向他翻翻白眼并不理他。

看看乍呼没起作用,便动手去收那田坎上我们丢在那里的口袋,结果大家群起而攻之,围着他吼道:“你他妈不自己照照镜子,我们挖你们挖过的土,关你什么相干?竟敢抢我们的东西!”他见我们一哄而上,自量寡不敌众,便改了口气向我们解释道:“你们看看,这一片平扬,几里以外都可以看见你们,队长看到了理抹我们不止一次了,说我们故意不把花生挖干净,我们不好交待,所以请你们到别的地方去,不要再在这里给我添麻烦了。”

我们中有几个人掂掂自己的口袋已觉足够,便甩甩手提着口袋离去了。还有的人继续的在那里刨,并不理会他。那人讨了没趣并不甘心。第二天邀约了另一个人跑到我们的住地向冯队长告状,然而冯老头却不以为然,不置可否。过了两天,那人集中十几个人手持棍棒对我们采取武力驱逐。

为了加强戒备,抽一个人出来站在田坎上放哨。看到对方来势汹汹好及早准备,不过,我们始终不明白,在这些已收完的土里刨几个洋芋、花生,怎么竟惹得那看庄稼的如此嫉妒?答案只有一条:这些人在野外地里埋有私方“粮”,怕我们无意中挖到了他们“过冬”的宝藏。

不知是谁,有一天在西面那两座高炉的炉腔里,发现了一大堆牛马骨头,凭借风季的干燥,这些骨头表面已呈灰白色,附在它们上面的残肉血丝完全干缩成一些垢物,从表面上可以判断这些骨头是生的。

选出那粗大的筒子骨,用石头敲破,里面的骨髓居然还保持着黄褐色,虽然有些臭味,但既没有发黑也没有生蛆,看样子这些骨头的年限不到半年,因干燥而保存较好。它们是从哪里来的?在我们到来之前,这儿曾作过牛马屠宰场?还是乔阿农场从别处运来准备烧制后,作来年春耕的肥料?我们不得而知。

倘若在小时候,我看到这么多令人“恐怖”的遗骨,尤其是那一个个骷髅头角和张牙舞爪的肋骨,我会害怕而远远躲开!没想到今天,我也同大家一道,从那炉膛中选出粗状的筒子骨,洗净砸破后,便丢进大铁钵里“熬练”起来。

经过几小时的“煮”制,那水的表面便起了一层厚厚的油膜。然后取下大铁体冷却一夜,第二天早上,便在那表面上凝出了指头那么厚的“牛油”,虽然带着一点“臭”味,但那可是多年视为珍贵至极的“油”啊!便把它们舀进盅子里,每一顿吃饭时,往那菜里加上那么一点。

到甘洛后,就再也没见过油像什么样子,我们之中除少部分的人收到家里寄来的包裹中,也许有那么一小瓶的“油”,便会视为珍贵的“营养品”,一般不会轻易与人分享的。

而像我这种事实上已无家可归的人,没想过有一天自己弄到一盅油,虽然这一盅希贵的东西,原来取之于一大堆来历不明的牛骨头。这年头啊,连寻常老百姓家都没得油吃。

听说1963年有了一点供应,我们也有了油的享受权。可惜,从来就没见那菜里有过“油”珠,这“油”被弄到那里去了呢?是不是也用火车载到万里之外的阿尔巴尼亚,去支持那儿的“革命”了呢?

霜降已过,冬天已然降临,微霜初降的早上,我们已冷得瑟瑟打抖,现在才体会到半年前,真不该在甘洛把自己破旧的毛衣和棉被心换了东西吃!不过若不是这些旧毛衣救我们的命,我也许已骨头在甘洛打鼓响了,也罢,且裹着这补得巴上重巴的空心烂棉袄,硬着头皮熬吧?好在现在腹中已没有甘洛那么恐慌。我也早学会了缝补,每拣到一点可以作巴的旧布,我便洗净后,往“棉衣”上面补。

早上起来,披着那件很赃的空心棉袄,伸头从窗子上望去,屋顶上起了薄薄的白霜,便只好缩身在破被盖的包裹中,靠着那灶上的残火取暖,一面补棉衣。

王华春已披衣起床,借着炉火点燃了他的金堂叶子烟卷,便坐在我的身旁巴塔巴塔地抽个不停,接着便是咳嗽,吐痰。他见我对他的抽烟一脸厌烦,便再次友善的向我递过半截“大炮台”来,一边说:“诺,学着抽烟吧,不抽烟更冷。”“我想了一想,准备试一试,看看这烟中兴许会有某种解除忧郁的东西,要不然为什么那么多人,宁可用自己的罐罐饭来换烟抽?

于是我这次并不推谢,而是顺手接过来,点燃以后,便试吸起来。“不对,你这样抽永远学不会”,他见我把刚刚吸入口中的烟,立刻吐了出来,便认真的纠正道:“要这样,把烟吸到肚子里去,然后慢慢地从鼻子里喷出来”,他一边教一边示范着,并且从鼻孔中缓缓喷出那股股浓烟,淘然若醉。

按照他的示范,我果然猛然吸了一口,进入了肺腔之中。等我把那吸进肚子里的烟,逼着往鼻腔里过的时候,我突然感到一阵的头昏,眼睛发黑,沤心而感到四肢发凉,差点翻肠兜肚的吐开来。

连忙停止这种可笑的动作,好半天才恢复过来,熄掉了手里的烟。从此以后,我不但没有按他的教法坚持下去,而是断然的谢绝了烟,以至我的一生中,没有这种嗜好。

老韦也坐了起来,按照他的习惯,一声不吭的拿出针线包和那些破布,开始了补棉衣的活,我便同他一起往我那件破棉衣上补上新的破布,一直到早上的洋芋稀饭煮好以后。

(三)“发”棉衣

大约十点钟光景,忽闻大门外人声噪动,大炳兴冲冲的从外面走进来,向大家报告了一个特大好消息,装满了棉被和棉衣的一大卡车已经运到,就在大门外,现在要大家一齐去下车。听到这个消息,大家兴高采烈的穿上衣服,起床跑出监舍,忙碌着把车上的新衣棉全部卸下,搬进了队部的办公室里。

搬完以后,清点总数。结果仅仅只有六十床棉絮六十床被套和七十套棉衣,这对于来这里疗养的二百多病号只够了一个零头。

一场欢喜之后,便是一场忧虑和一场因无法分配而产生的争吵。连带孙家花园算起,这是我进监五年来,第二次遇到监狱方向犯人们发放过冬的棉衣。前次是不知从那里弄来的旧棉衣,唯独这一次倒是新的,可是数量又那么少。
毛泽东时代,苏联饥讽中共给老百姓的布票是三个人穿一条裤子,犯人有此定量已属不错了。

冯队长把大家集合到院子里,并命令大家将自己所有的衣被统统搬出监房,称:“黄联关第一次卫生大检查”。当大家把自己的家当全部搬到坝子里以后,冯老头和汤干事还专门到各监舍进去彻底的检查,因为他们自己都不相信,这二百来号人中绝大部分,除一条又破又脏的烂铺盖和千窗百孔的烂棉絮,身上穿的巴上重巴的空心棉衣外,便一无所有了。

面对着这些被无二条,衣无二件比乞丐不如的流放者们,冯老头紧皱着眉头。现在回过头去看甘洛农场的七个月,对谁都是一场彻彻底底的洗劫。

冯老头再没有兴趣去翻那些又臭又脏的东西,只好无奈的挥挥手,叫大家把搬出来的东西又搬回各监舍。只是再三嘱咐大家,三天内必须将衣服被盖洗净、翻晒,说五天以后再检查大家的清洁卫生。

看来这二百多号人,几乎没有人具备过冬的棉衣、棉被,这么少的东西分给谁都是难事!无可奈何,只好用抽签的办法听凭各自的运气来裁决了。

为了填平补缺,尽量做到大家都有份,冯队还专门作了一个规定,凡抽签得中的,其棉衣和被盖任中只能得到一样。这样算来几乎每个人都可以摊上一样,同时还规定凡是得到新的必须把旧东西交回队部,再发给一样没有得到的人,供他们作缝补之用。

就这样,这二百多号病员,在吵吵闹闹中用了三天,才了结了这一场棉衣的发放和分配。抽签的结果,我原来期待能得到一件新的棉衣还是落空。我抽到的是一条棉裤。也罢,除了这条棉裤外,我还分到了一些破棉絮和半床破被单。
按照老韦指点,我用了那半床被单和棉絮裁剪成一件旧棉袄,花了足足三天时间对破布清洗、晒干。除一部分补我的棉衣外,便缝制起我的自制棉袄来。

(四)赌性难改

在我的棉袄正要缝制完毕的那个下午,突然听到院坝里喊声振天,侧耳细听,分明是冯老头的怒喝声,我不禁心中一惊,连忙放下手头正在桁补的棉袄,跨出了监舍门。只见那冯队长满脸胀得通红,站在3号监舍的前方,正怒不可遏的向那监舍里喊道:“你们这些畜生,给我滚出来。”

自从到黄联关以来,从他对来这儿的疗养者们所放宽的尺度,以及在可能范围满足这些患病的流放者的生活需要,及至发放棉衣过程中,所表现出来对人的起码恻隐心,都能让人体会得出,他是中共监狱管理者中,人性还没有泯灭的人。平时对于乞丐不如的流放者,并没有采取鄙视和轻易侮辱,来这里已一个多月,我还是第一次见他如此盛怒的对待流放者。

不一会,那监舍里依次的走出五个人来,等他们排成一队,面对冯队长站好以后,冯队长怒喝道,“把你们的牌交出来!”五个人相互对视没有人动。“你去!”冯队指着最后出来的那人命令道,那人返回监舍,从里面拿出一付不知从那里弄来的麻将,和一块用来作赌桌用的木板,怯生生地放在冯队的面前。

院子里已站满了人,人们在窃窃私语。

“把你们刚刚领到手的棉衣交出来!”冯队怒喝道,五个人没有动,只是低着头,像一俱俱木偶。这种反映,被冯队认为是一种无声的对抗,在盛怒下走进了他的办公室,从那里操了根青杠扁担执在手中。他虽已五十多岁,头发花百,但具有东北人特有的高大体形,体魄十分健壮,那一双粗实的大手,握着扁担就像一块长戒尺。

“说,你们刚刚领到的棉衣弄到那里去了?把钱交出来,把赌的东西交出来!”冯队怒视着面前的五个人,五个人依然像木偶般站着,谁也没动。只听见冯队一声怒喝,那扬起的扁担已经重重地打在第一个人的屁股上,那人立即应声倒地,一迭声的喊:“我错了!我错了!”但此时冯队的手再也收不住了,连连的向那人打去,直到他在地上打滚,跪地哀求。

“交出来,不交今天就打死你!”冯队怒不可遏。

“我交,我交!”那人带着哭声请求道,冯队停止了手,那人从地上爬起来,一手捂着屁股,踉踉跄跄的回到监舍里,拿出了一把乱七八糟的钱。

“还有!”冯队继续喝令,只见那人用乞怜的眼光看着其它四个人。

“你!”冯队的戒尺指向第二个人,“交出来!”第二个人眼见他的同伙已挨了一顿好打,还是把钱交了出来,不敢迟疑,连忙走进监舍。

“还有你们!”冯队的扁担朝着其余几个挥过去。

“今天谁不交脏,就休怪我不客气!”他的怒吼起了作用,不一会儿坝子的地上便堆着钱、衣物和几小口袋的米。荣老头和汤干事最后走进那屋里搜出了两件新的棉裤和几双鞋。

冯队提着那青杠扁担,在所有参赌人的屁股上各打了五大棍,这才消了气。便收起扁担,将所有的脏物包在那两条新棉裤里,捡起那副牌九,同荣、汤两人一起回自己的办公室去了,临走时宣布,今晚开全体大会。

六十年代,大陆禁赌甚严,然而赌徒并没绝迹,成都市的赌场转成地下,赌资是当时最为紧缺的“粮食”,“付食品”之类的实物。五个现场捉到的赌徒,其中有两个人本身就是因聚赌被抓,判刑的。后来便随着流放,夹在我们之中到了甘洛,以后又同我们一起来到黄联关。

我们这群来自六十年代社会各个角落汇集于此的人,本来就是鸡凰同巢,良莠参杂,甚至还有相当的人,属于中共的迷信追随者和社会垃圾。

(五)周老汉也得坐监

从成分上讲,聚黄联关接受“疗养”的人中大半是农民,同他们交谈便知道,他们中绝大多数,都是被饥饿逼迫进来的,有的虽戴上反革命帽子,连他们自己都弄不清楚为什么坐了斑房?但是这些本质朴质的农民,只会从他们生存的角度论是非,我们这二百多人中,便有一个从乐山地区来的姓周的农民,当时年龄已近六十,个头矮矮的,但精神挺好,也是我们这些病号中体质最好的一个。

也许因为他本人有些耳聋,说起话来声音宏亮,叨叨不绝,加上他喜欢同人伴嘴,且性格秉直,口快心直,好多年青人常爱逗他玩笑。平时太阳暖烘烘的中午,多数时间都会看到他倚墙而坐,在那里脱去衣服,津津有味地捉虱子,倘若有人挨过去向他挑逗说:“老反革命,讲讲你的英雄事迹”,他便会狠狠瞪你一眼,骂一声龟儿子,便侃侃地讲述他的故事:

“五八年那会儿,喊拆了私灶到公社食堂吃大锅饭,老子不去,公社的武装民兵到我家要强行拆除我的灶台,老子提起扁担吼道,哪个敢动爷爷的灶王菩萨,老子跟他拼了。队上的头头那一个不是他的晚辈?加之他世代赤贪,共产党政策对他,又是依靠对象,所以对这种桀傲不驯的异教徒就不好下手了,公社上上下下只好向他妥协”。

人民公社他不参加,他那块土地也不交出来,当大兵团作战,全村老小都走空的时候,他不跟他们加入“革命队伍”,而坚守在他那份没有“入社”的土地上挖土种麦子。

不过,当五九年下半年,全公社都荒芜一片时,唯独他那一片没有入社的资本主义尾巴,却长着青悠悠的麦苗,地里见不到一根杂草,菜园子里也是绿色一片,萝卜、白菜、葱子、蒜苗、样样尽有。为了防止周围的人们偷袭他的领地,他还专门筑起双层的竹篱笆,养了一条狗,悍卫着他的“世外桃园”。

那一年冬天,周围的农民正熬着饿,向他乞讨红苕充饥。

他的这个强硬对抗以及鲜明的对比和示范,迅速的传染给了周围的农民。饥饿的农民纷纷以他为依据,找公社要求退社,退土地,公社书记不得不亲自出马,带着四个民兵来作他的“思想工作”,并拆掉他“领地”的篱笆。

“周老汉,你是佃农出身怎么就忘了共产党解放你的恩情,不跟着党走社会主义的光明大道,却硬要单干,钻资本主义死胡同?”书记土夹洋词,一本正经地“教育他”。可惜,周老汉回答得硬梆梆的:“老子世代为农,只晓得种庄稼为吃饭,懂不起你那些卖嘴的大道理,你是书记,啷个不长眼看看跟着你们走,眼睁睁要饿饭!”

在周老汉眼里这书记是看他长大的,一向是一个没出息的懒娃子,也不知到党校里学了几天,拣了些陈辞烂调到这里训人,所以从来没把他放在眼里。

老汉的轻蔑深深的伤害了这位书记,他愠怒的向他吼道:“我天天教育你们,单干就是走资本主义。今天,你这个资本主义的顽固堡垒就是要毁掉,不然全公社都向你学,我咋向上交待?”

周老汉没有退让,因为在他看来,保卫他的领地等于保卫他一家的生命,于是反唇相讥:“老汉生来就是操锄头的庄稼人,你娘没教你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道理么?你娃子今天少跟我讲这主义那主义,各人去把锄头把捏稳点,老老实实种田,才是你做人的道理,今天莫来捣乱。”

围观的人哄堂大笑,令书记尴尬不已,盛怒之下,向身后的民兵下令:“今天给我拆篱笆,我今天砍你这条资本主义尾巴,看你敢翻天?”

“你敢!今天谁敢动老汉的篱笆,老子喊他脑壳开花!共产党的政策也讲自愿,哪个敢横来!”他手里操着锄头,横栏在篱笆前,直盯盯的瞪着两个民兵。几个年轻人怯生生的后退了,败下阵来。书记狼狈不堪的走了,但是周老汉没有胜利。

第二天,县武装部的人带着一张逮捕证,以“武力抗拒”和“反社会主义坏份子”的名义,将他戴上手铐押到了县的看守所。生性倔强的周老汉一路大骂不绝。至今每每回顾这些往事,他那紫红的脸上就格外涨得通红。

强劲的共产风终于撕开了共产党“自愿入社”的假面具,在输理的情况下,仍然强横霸道的刮倒了他所圈的竹篱围墙,吹散了他的农舍,他终于啷铛入狱。并不因为他“世代佃农”的成分,是“革命依靠对象”而幸免。

不过,他的这段在中国土地上的壮举,却赢得了人们普遍的同情,甚至赢得了中共内部的高层人士的同情,那位冯队长也经常的端着凳子,坐在他身边,听他讲述自己的经历,还时时的向他提出一些问题。黄联关的人们,从管教到流放者,都用尊重的眼光看待这位个性倔强而耿直的老汉。

在那个时代,像周老汉这样的穷苦出身,正好做了被压迫而不敢声张的中国亿万农民最质朴的代言人。他们为自己的生存在自己的土地上劳动,又招惹上谁了呢?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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