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过几天就要过年了,妻问我,今年春节我们怎么过?这倒让我突然有些茫然了。
以往,每年正月我都要上一趟山的。我老家有一个风俗——年初一一定要往高处走,意味着来年的运气好,讨个步步高的口彩。
我并不迷信,而且也明白,依自己的性情和各方面的局限,即使年年初一爬上珠穆朗玛峰也是白搭。但我在过去的很多年中,却习惯性地在大年初一要往山里去,这已形成了我自己过年的一个规定动作。
之所以选择上山,有几个原因,第一是清静,山里空气清新,听不到喧天的锣鼓也闻不到刺鼻的火药味,也用不着摩肩接踵与人抢空间。第二,则是因为我以前在山区工作了七八年,在山间也散落了一些往事和记忆。平时无暇提起,一到逢年过节闲适下来,总也有想回去看看的冲动,这也许是喜爱写作的中年男人特有的善感与矫情使然。
还有一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则是因为狗娃子和他的山腊肉。狗娃子姓邓,山里上至八旬老翁,下至三岁孩童,都直呼其小名,他从中只听得出善意,而决无被丑化的恶感,总是乐呵呵地应承,以至于到后来人们都忘了他的真实名字,我和他交往多年,可以称得至交,但对他的名字,也很茫然和模糊。
每年春节上山,我的最终目的地,总会落在狗娃子家里。他的家在红白镇佛光寺旁边,他每年都会喂两头猪,一头拿来卖,一头拿来做腊肉自食。他的猪只喂玉米,不喂饲料,而且熏制腊肉时用了些不传人的秘方,因而特别有味道。他还做得一手绝妙的搅团,这是一种用玉米面和野菜叶制成的面糊,据说以往是穷人度灾年时吃的,但现在却特别合城里人的胃口。
以往,每年正月初一一大早,狗娃子就会早早起床,煮上一大锅山腊肉,煨上一大盆搅团,等我这个一年只见一两面的好朋友。我们已形成了一种不用打招呼的默契,我知道他会等我;他知道我会来。我们都喜欢与对方坐在半山腰的晒场上,在近处的腊梅香味和远处依稀的鞭炮声中喝酒聊天,直把一年的心里话说得让满天星星都听得傻眼。
这本来是愉悦而幸福的事,为什么在妻提起时,我突然变得迟疑茫然了呢?这是因为狗娃子的家也即是我每年春节要去的山区,是08汶川大地震的重灾区,那里离震中映秀镇直线十多公里,死伤上万人,九成建筑被夷为平地。狗娃子一家虽无人员伤亡,但房子毁了,住在板房里。地震发生后,我东奔西走采访,曾经过他住的地方,背了一背包部队发的自热食品想给他家送去,但进屋看到床上地上堆了半屋子类似的速食品,就没好意思拿出来。临走时,只听说他在筹划重建房子,问他有啥困难不,他总是嬉皮笑脸地把话扯得很远。他的性情是坚强的,决不想欠别人任何东西。而我心底深处,也不愿意给这个好强的朋友增添麻烦。
在踟踌间,我还是决定发个短信问问他,房子修好没有?
很快,他就回了短信,说:房子正在修,喂了两头猪,照旧,卖一头,杀一头。腊肉已熏好,搅团已备好!
这行文字,让我恍惚看到狗娃子大大的鼻子小小的眼睛冲我笑的场景。这让我对自己刚才迟疑的态度感到万分羞愧。我的鼻子微微一酸,止不住泪光在眼中闪乱起来。我以最快的速度,决定春节的去处——今年照旧,备好酒和菜,去狗娃子的新家尝尝他做的腊肉和搅团,是否像往年一样的香?
(作者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