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贻卉:一生的愧疚

【新唐人2009年4月19日讯】作者﹕谢贻卉

我想到了两个词,坚守与隐忍。此前,我觉得容易体会坚守,却难以体会隐忍。坚守、隐忍都被我滥用过。

然而今天,当母亲在她的孩子们面前泪流如注,少女般失声痛哭的时候,我的意识被她不能持续的叙述击溃。

一个并非秘密的秘密,竟被母亲—-这个坚韧的女人怀揣了近半个世纪。那是怎样一种坚守,又是怎样一种隐忍!

我一直向往外婆的娘家,成都北郊那个叫崇义桥的地方,客家人聚居的地方。曾经不止一次听母亲说,她的家婆十分疼爱她,每次去,都要给她好吃的。还听她说,她家婆的院子好大,几重房子相连,前院、中院以及后院栽有花木。桂花尤盛。

隐约记得九岁的时候,跟着母亲去过一次,参加表叔的婚礼。自己一吃完饭,就闹着要走。母亲不走,就跟她跳脚。其余的记忆,十分淡漠。

这之后,母亲再也没回去过,那边的亲戚也没来走动。

1995年8月以后,我无数次缠着母亲,带自己回外婆的娘家去走走。但每次母亲都以各种理由予以拒绝。一会儿是那边已经拆迁,找不到路;一会儿是那边的亲戚多,去一趟要买很多礼信;一会儿又是她三舅舅对她不好,不想去见他的后人等等。

母亲的托词,郑重,令人不易生疑。总觉不合情理,又找不到恰当的理由,来解释她不尽情理的行为。

2005年4月15 日。父亲生日聚会。叙旧时,一家人才知道,原来,这一切竟跟四元钱有关。四元钱的事,母亲竟隐瞒了四十三年。四十三年!是一条什么样的沟壑,横亘在母亲心里,让她无法面对,更无法逾越?

我的眼泪,随着母亲的哭声,瞬间掉落。

母亲说,她小的时候,和她大舅家的大表姐关系最要好。尽管表姐长她两岁,但她能够直呼她的名字明左。所有的表兄妹里,只有明左最能暖母亲的心。

然而,1962年的某天以后,她和明左却老死也不往来了。

那一年,母亲十八岁。六月下旬。农闲。她去大舅家玩。临走的时候,明左交给她四元钱,请她帮忙买一节工人蓝的双面咔叽布。

母亲早上从驷马桥出发,花两个多小时,走到北大街。转了几个来回,数家布料店都没有颜色、质地合乎明左心意的布料。

进趟城原本不易。成都的天闷热潮湿。近午,汗水打湿衣裳。母亲饿着肚子。心情焦躁。看来看去,终于,一种灰色单面哔叽布让她释然。心想,颜色是接近的,恐怕明左不会反对。这样一想,母亲便自作主张,买了一节布料,花费三元九角六分。

第二天,母亲走比去北大街更长的路,兴冲冲将布料给明左送去。没料到,明左一看,死活不要。她让母亲再跑一趟,去其它地方买她想要的布料。

母亲的心顿时低落、沉重。但她难以启齿,跟明左说清楚,自己没有钱再为她买布料。她将此事应承下来。默然走在回家路上,眼泪扑簌簌掉了一地。路是熟悉的路,却好像布满蒺藜和荆棘,每前行一步,都是艰难和迟滞。夹竹桃苦涩辛辣的香味,纯白如雪的颜色,将她的心伤成一片血红。走在明亮的路上,却仿佛走进黑暗。漫无边际。忧愁,如暴风雨前的灰色云朵,覆盖她单薄的身体。

她的父亲辞世多年。她的母亲缺乏劳力,不能干重活。她的妹妹年纪尚幼。自己十四岁起,本来有一个每月能挣三十一元五角钱的工作,没想到仅仅因为母亲的地主身份,被压缩回到乡下。作为补偿,领回两个半月工资,悉数交给母亲。她的母亲,长期饥饿,营养不良,一身浮肿,脑袋尤其明显,肿得像水泡过似的,奄奄一息。这笔钱一部分用来治疗母亲的病,一部分贴补没挣够的工分,一部分养家,还有一部分得用来给抱养出去的小姨治病,她不知怎么那段时间牙龈肿痛、化脓,高烧不退。

母亲抱着这块布料,如怀抱一笔巨大债务。这笔债务什么时候能还,是个未知。布料,也可以成为一个桎梏。后悔当初的草率,却失去任何意义,只有选择面对或者逃避。无处申诉,无处哭诉,无处释放,无处嘶喊。惟有哗哗淌下的泪水,清洗她心底的不安、愧疚与胆怯。后来,她停止了一个人的哭泣,因为必须停下来。那个破败、凋敝的家,等着她去搭救。母亲选择了逃避。决不将此事告诉任何人。独自一人,将这个一想起就感觉羞惭不已的隐秘,藏进心的幽暗处。

母亲的母亲,也就是我的外婆吃了很长时间的黄鳝炖稀饭,病情好转。母亲,却无力偿还明左的那四元钱。

母亲常常到她同父异母的二姐家中玩耍、或者帮忙带孩子。小河对面的一个瘦弱男子,和她一样,也常常到他表哥家帮忙干活。经人介绍,他们相识了。

第一次见面,两人约定在城北的昭觉寺。

没有一套像样的衣裳和裤子,母亲仓皇局促。外婆临时卖米,凑了两元钱,为母亲做了件白底蓝色细格子的棉质短袖衫。母亲用明左不要的那节布料做了条裤子。

昭觉寺大雄宝殿前,一棵枝繁叶茂的黄桷树下,男子为穿戴一新面容羞涩的母亲拍了一张黑白照片。这张照片,我小的时候见过。年轻、美丽、朴实的母亲,编两条大辫子,两只手放在裤缝边,站在树荫下,单纯快乐地笑。

随后的几年,母亲有许多机会,向男子诉说布料的事情,但她始终没有开口。这个男子,在炎热的六月,穿单位发放的劳保皮鞋,沉重、拖沓,穿单位发放的劳保衣服,厚实且不透气。母亲尝试过多次,皆欲说还休。粗糙的男子对母亲的心事,全然不知。他对母亲的爱,体现在用他挣的钱,悉心照顾母亲贫寒的家,改善一家人的生活,贴补他们未挣够的工分,然后用自行车驮着母亲,欢天喜地,四处赶场,不惜翻山越岭。

他们结婚了。结婚的日子,离母亲欠明左那四元钱的时间,前后一共四年。母亲觉得自己再无颜面,去见明左。

以后的岁月,成为我父亲的男子,一直掌管家里的经济大权。母亲狠命在建筑工地打零工、喂猪挣的钱,大部分用于寄养在城里的大女儿——我的穿戴上,余下的,则花在弟弟、妹妹身上。母亲,始终穿着陈旧衣裳,起早摸黑,在城市与乡村之间亡命奔忙。

母亲内在那份原始的淳朴和善良,使她越往前走,越不敢回首往事。那节布料、那笔债务,欠明左的一个解释与说明,堆积成巨大的隐痛,一动不动,蛰伏在黑暗之处,再没拿出来晾晒。她始终选择隐匿和逃避。

母亲日渐老了。母亲原本明亮的大眼睛日渐萎缩,有时竟像外婆一样,睁不开似地眯缝着看人。说话。不知不觉中,我不止一次撕裂她心头的伤口。每次,她都用平静掩饰,那段只要说清楚了,就不该感到可耻的历史。

那天,我和弟弟、妹妹七嘴八舌,让她一定要去崇义桥,找到明左,把这件事彻底坦白,做个了断,否则,一辈子都会活得不踏实,会有遗憾。

母亲说:“我害怕去。去了,会哭。”

“哭就哭,我陪到你哭。”我说。“或许,别人早就忘了这事,也说不定。”随后,我又补充了一句。

父亲的眼圈也红了,说:“你当年咋个不说呢?四元钱,又不是好大个数目,还是还得起的。”

母亲终于笑了。泪光闪烁中的笑容,让我想到四十三年前,她一个人从明左家往自己家走的寂然背影。本来只是个判断及行为上的错误,却因为贫苦衍变成一个关于信任与辜负,辜负与饥饿,饥饿与无力偿还无力解释以至持续辜负,最终造成内心剧烈冲突和撕裂的灾难性事件。母亲对明左的辜负与贪婪无关。

可以逆转却不可复制的事件。它只是一个时代悲剧的小小缩影。万家灯火。我对天地发问:当下这个人际关系浮华却脆弱的世界,像我母亲那样的女人还剩下多少?

──转自《自由圣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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