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书】《血纪》上集(30)

【新唐人2011年9月24日讯】【编者的话】血纪》记述了大陆一名五十年代的大学生孔令平先生,被打成右派而下放四川西部甘洛农场,在劳改农村二十年的血泪历程。《血纪》一书完全可以与前苏联作家索尔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岛》相比。小说《古拉格群岛》反映了苏联人民在斯大林统治下的血腥恐怖让人触目惊心,而《血纪》则完全是以孔令平先生的苦难经历为主线。这条主线也是毛泽东祸国殃民的编年史,更是陈力、张锡锟、刘顺森等先烈的英雄史诗。书中人物众多,文笔朴素,使中共监狱的惨无人道和烈士的壮怀激烈跃然纸上。

孔令平先生在本书前言中说:“当这本书有幸与你相逢时,让我们珍惜这种来之不易的相识,为融化中国专制主义,建立中华民主而共同增加一把火。”下面请看长篇纪实连载《血纪》。

第五章:流放盐源农场

第七节:农六队

春节过了没几天,一个早上,我被一个身披风衣、身材修长、年纪大约三十岁,比其它狱吏来,外表显得文静的中年人唤出了农一队。带上我的破烂行李,跟着他来到了隔着二道沟,仅一沟相望的农业六中队。

这是座刚刚修好的监狱。如果从天空向下俯瞰,整个横贯南北的二道沟,便像夹在东西两边起伏不迭的泥巴群峰之间。农六队就位于这群峰西面中段的一个山头上,不过从农一队向这里看去,却看不出这里隐蔽着一个新建的,专门关押重刑“反革命”犯的中队。

如果把这个隐藏六队的山头,看成一个面东而立的巨人头,那么这巨人头的后脑勺被削平的地方便是农六队的建筑群,留下了这人头面朝二道沟的山坡,使人想象到这是人头的“脸”,农六队就将这张脸隐藏在这个小山头的背后,似乎农六队的造型师一开始就要借这张脸,来掩盖今后在这里发生的血腥罪恶吧!我们从羊圈小监出来,经过基三队和农一队足足四个月时间,却没有发现这里隔沟而建的建筑群已悄悄动工。

当然更不会料到,我未来的十三年青春年华会埋葬在这里。

我在“风衣”的带领下进入这片建筑群时,监狱的围墙还没有筑,这片建筑群的南北和东西方向都超过一百米以上,周围是靠西南北三排土墙平房,与东面那“脸”后部削出的最高足有十米的土坎围成的,围在中间几乎是方形的坝子,足足有五千平米以上,这便是农六队的雏型。

我被“风衣”带到时,坝子里静悄悄的,除了几个人在东北角上修筑未修好的围墙,坝子中间到处是一堆堆的积土。坝子中央没有一个人,我在坝子里等了大约半小时,等到“风衣”从队部办公室办了交接手续后,便在他的指定下将自己的破行李,搬进了北面那排监舍靠西的第一间监舍里,监舍也像农一队一样,通铺上铺着稻草,四方的土墙围成一个口袋屋,光线十分的昏暗,从铺草中散发出一股霉气。

那铺上已住着几个人,此刻他们上班去了,我在铺上放下了自己的行李后就走出监舍门。

靠西边的那一排房子一共十五间,靠北面的那一排,也就是我搬进去的那一排也是十五间,靠南边那一面,中间一道宽八米高六米的两扇铁门上,是一个宽大的岗楼,铁门西侧是一排用作厨房、食堂、保管室的砖墙房子,铁门的东侧是一排用砖头砌成的屋子,是管教人员的办公室和他们的寝室。那山头未被削去的“脸”,高十米的土墩上又修筑了一个岗楼,这岗楼的后面就是瞭望二道沟而修的砖瓦结构的驻军营房,两面两座岗楼中,架着两个巨大的探照灯和两排供机枪用的洞,虎视着下面的整个平坝和监房。

中午时光,工地上收工回来的人陆续到了坝子里,我老远就认出了邓小祝和刘顺森,他们最近才从古柏调到这里,我们在一起的时间,除雅安监狱的一段经历,在甘洛基本上分在斯足和西西卡两地,后来在黄联关调古柏时,因为我不久就进了小监,所以同监相处的日子很短。

一见面,回忆这一年多,如像在另一个地方游历了一圈,他们在大监里常听到我和陈力的故事。只是他们听到的不免失真,现在看到我身体长得好好的,都说我因祸得福,并祝贺我健康的回到大家身边。大家又纷纷问起陈力的下落。

农六队现在暂时只有六十几个人,据他们介绍,这里按规划是要集中两百人的编制,全农场刑期在十五年以上的“反革命”,都要集中在这里。并且还告诉我,今天将我带到这里来的风衣叫李培连。

暂时大家的劳动依然是积肥备耕,除留下了几个人继续修筑围墙,其余的人在附近山梁上铲沤草皮灰,我们当时根本没有想到这种劳役,将带来严重的水土流蚀。给长江流域带来新的灾难,不过这个损失比起大跃进,人民公社所造成的灾难就是小巫见大巫了。

整个农六队的坝子还没平整,推土机留下的大量积土没有清除,临时担任中队长的荣老头,将这些平坝子的劳动分摊给几个组,用石灰画出了各组的包干区域,下午收工回来后,驱使大家以“义务劳动”名义继续在坝子里运土挖土,一直干到天黑。

(一)抗工

这几年,囚粮一粒没增加,各个中队只有靠自己种的蔬菜和洋芋,一直维持着每顿半罐饭、一瓢菜的半饥半饱日子。像农六队这种刚刚新成立的队,保管室里没有积存的菜,所吃的那点“老梭边”,还是靠临近的农业中队调剂来的,当年甘洛农场的饥饿顽症好象盯着我们。

大量的体力消耗和营养差缺,无异于慢性死亡,山梁上刚刚开垦出来的红色处女地,不象初来农三队土里有未挖尽的洋芋可找。!也不像古柏有马厩里撒落的四季豆可检。!就是逃亡还得翻越东,西两面的大山,因逃亡而冻死饿死在大山上的尸骨随处可见。

我们中相当的人都是从甘洛农场的鬼门关撞过来的,看到这几天“水肿病”在开始蔓延,大家便有了思想准备,与其屈从于皮鞭,接受高强度的劳动而耗尽体力死去,还不如公开抗拒劳动保存自己的体力,当然集体的罢工在监狱这种条件下是要讲策略的,大家必须齐心,拧成一股绳,有了甘洛农场的斗争经验,集体抗工便悄然爆发了。

有一天早上,六组的王士其没有起床,他躺在铺上喊肚子疼。那天正碰上荣老头值班,当六组的组长清点人数时,跑到他面前向他报告,王士奇和罗家文两个人称病没有起床。大值星冯俊白也向他报告说:“昨天下午两个人收工回来就在喊肚子痛,义务劳动也没参加。”

荣老头闻报面带愠色,原本就红光满面的脸变得更加红了,追问道:

“什么病,那么怪,医生看过没有?”随即高声传唤唐启荣的名字。唐启荣从监舍最后的临时医务室跑出来,按照荣老头的命令进了第六监舍,那里面,还在传出阵阵呻吟声。

过了一会,唐启荣向荣队长报告:“两个人不发烧。”监狱规定,为了鉴别劳动力是否真有毛病,一律用烤体温的办法来测试。六监舍门口几十个人围观荣老头,看他怎么处置王、罗二人?荣老头已经集合好准备出工的队伍,听唐启荣这么说便厉声喊道:“叫他们赶快出工,今天的任务要完成了才能收工,冯俊伯,你给我下午量方的时候管紧一点。”

在他的催促下,围观者开始向岗楼的哨兵报告人数,列队走出了那两扇大铁门。等到人们都已离开坝子,荣老头便拄着他的拐杖,一瘸一跛地走向六号监舍的门口。冯俊伯跟在他的后面,他的心里最明白两人是怎么一回事?但表面上装着讨好的样子劝道:“你老人家,腿不方便,最好还是不要进监舍了。”

荣老头用眼睛向他瞪了一下,没好气吼道:“你们这些组长也不知怎么当的,昨天下午三点钟我上坡检查,你们那工地上一个人都不见,还真不知躲到哪里去了,等会儿,你跟我一起去,看看你们十来个人积了五天的草皮,叫你吃下去,你都可以吃下去,今天倒好,索性两个人都病了,连工都不出了。”

说完,便进了那监房,房子黑洞洞的,罗家文睡在第三个铺位上,他正用被子将头死死的蒙着,王士奇睡在最里面的位置上,正侧着身子在叫唤。荣老头走到罗家文面前,用手中的拐杖去挑他盖在身上的被子,却桃不动。一怒之下便狠狠地朝他身上抽了一拐杖,可惜他毕竟装的假脚,比不上张棒棒那河南佬强壮有力。用力抽下去的拐杖碰在王士奇身上却弹了回来,那反作用力反而使他的身子连晃了两下。

“卫兵,卫兵!”他向岗楼上吼道。岗楼上没有马上回应他,于是他拄着拐杖一跛一颠的走到坝子中间去,大声的吼道:“卫兵听到了没有?”岗哨上探出了一个头回答道:“都去场部操练了,这里只留下两个值班的。”

“两个人也给我下来,准备两根绳子,到六号监舍去,把两个睡在床上装病的给我捆起来,押到工地去。”他断断续续地吼道,声音因震怒而颤抖嘶哑,本来就很红的脸变成了紫色,那握着的拐杖,不停的朝地上笃着,笃起了一串的泥洞。岗哨上没有回应他,他站了一会,无可奈何的向铁门走去,不一会门里走出钟干事和余干事来,两个人手里提着棕绳,经直向六号监房走来。

站在门口的唐启荣赶忙向王士奇喊道:“余干事来了,还不赶快起来,免得皮肉痛苦。”说完便悄悄地躲进医务室里去了。冯俊伯站在监舍门口迎着两个管教,尴尬的陪笑道:“两人在穿衣服了,我一定督促他们上工地。”

当两个干事人走到六号房门时,罗家文已经站在铺前,穿上了厚厚的破棉衣,一边捂着肚子还在不停的呻唤,看那样子确实疼得厉害,王士奇也站在罗家文的身后,一边用大毛巾捆在头上,高声的呻唤着头疼,两个拿着绳子的人看到这般摸样,显出一种鄙夷的神色。

那一脸雀斑的钟干事吼道:“装得挺像!”那姓余的向屋里四面张望着狡猾地追问道:“人说外伤看得见,内病吃不得饭。你们今天早上吃了饭吗?”罗家文回答道:“没有。”姓余的紧紧追问:“那么饭到哪里去了?”冯俊伯马上介面道:“别人帮拿的也知道谁拿去了。”

姓余的怒吼道:“少给我耍花招,滚,给我立即上工地去。”

钟花脸手里拿着绳子在王士奇的眼前晃道:“你们两个今天就是死也也要死到工地上去。”转过身来向门口的冯俊伯命令道:“冯俊伯,人交给你,你负责把他们押到工地上去,告诉你们,听清楚了,他俩那一个敢拒绝劳动,立即回来向我报告,我捆你时不要告饶!”说完转头走了出去。

折腾到这个时候已快十点了,两个人披着烂棉袄,头上缠着破布,像得了重病的病人,拖着似千斤重的脚步,在冯俊伯的监督下向岗哨报告以后,出了大铁门,缓缓向四号梁子走去。

四号梁子上一片由拖拉机翻出来的处女地,像一个光秃的山包上顶着的一片红土,四周大约三十米宽的环行草地包围着它,活像一个秃头巨人头的四周围留着一圈乱头发一样,六组一共十六号劳动力便在这圈草皮上劳动。

荣老头交给他们的任务,是将这些带着泥的草皮铲起来,再运到那刚刚开垦的土地上,隔着一定距离堆码起来烧制成草皮灰。三个人从远处望去,那四号梁子分明只有五六个人在劳动。

当冯俊伯带着两个病号走到时,邓自新说道:“怎么样?没有稳住,还是被赶了出来?”那王士奇把自己的头上包的破布扯了下来,坐在地上苦笑道:“还差点挨了绳子,那钟麻子凶得很。”文廷才却在一旁介面道:“怕什么,今天他真的捆了你,明天我来,我就不相信那荣老头,钟麻子捆得服六队的两百号人?”

“对,大家想想看,甘洛农场死那么多人,还不是因为那些怕挨捆的胆小鬼拚命的去挣表现,结果那些死的人那一个不是肿得像水大棒一样。”对,我们干得越多,越死得早,大家一条心,看那个钟麻子把我们咋个办?”

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冯俊伯看了看工地上的人问道:“时间恐怕差不多该换班了”,接着又说道:“你们每个人干什么都要把稳一点,只要不出事,摆平了,少找麻烦怎么都行,你们也替我想一下,组长不好当啊!”说完便朝左面的山沟里走去。

这盐源二道沟,两面山包上,被雨水冲刷出来的山梁之间深沟两侧,分布着许多像人工挖出的地洞,这些凹进地里的泥洞上,都有可遮雨的“帽檐”,大的泥洞可以钻进六七个人,小的也可以藏住两三个人,人藏在里面可以望见外面,而洞外的人,除了正面对着洞口,任何其它的方向都不会察觉洞里隐蔽着人。

风季到来时,我们就仰仗这些老天赐给我们的洞穴,在下午狂风大作时,用以躲避狂风对我们的摧残,那时,在“争生存”这一点上,各组的成员保持着空前的一致,连组长们也在内。

大家达成协议,下午大风起后,便将一个大组划成两个小组,一个组的人在工地坚持”顶风”,另一组便在洞里休息,两个小时一轮换,如此做法,主要是蒙队部的眼睛。倘若站在监狱的大门口,远远的向山梁上无论那一个工地望去,都可以看到那儿始终有人在劳动。

大家借此保住体内的热能尽可能不被狂风吹走。为了使洞里保温,大家还从牛棚边的草树上,弄了些稻草将洞里的地面上铺好,人还可以在上面睡觉,不过饥饿的时候,人是难以入眠的。年事高的国民党军官,脱了产,白天不出工地,就在洞里专门给大家讲“三国演义”。

冯俊伯和文廷才走下左面的山沟,走进第一个泥洞时,只听见徐伯威正在讲,袁绍和曹操的官渡之战,洞中正响着他的声音:“袁绍攻打许昌不克,见曹操放弃了白马镇,引兵延津渡口,摆出渡河架势,袁绍不识此计,率主力西进阻止曹操渡河,不料曹操虚晃一枪,亲领一支轻骑兵奇袭白马,包围了袁军驻守白马的大将颜良,关云长力斩颜良于乱军之中,白马之围遂解。”

这徐老头原是范绍增手下的一名少将参军,成都人,被捕前还在四川大学哲学系教过“尼采”课,颇有些资历。加上狱中平时忍字当头,常常给管教们介绍些当年老成都的佚事,颇得队部管教们的好感,不管是当兵的还是狱吏们如何飞扬跋扈,他都能装出一付笑脸唯唯诺诺,使人无法猜测他的内心。

入狱后他很少参加体力劳动,干些收方,清点人数或看棚之类的“轻活”,连许多一贯靠汇报情况讨队长欢心的组长,都很羡慕他。

冯俊伯走进山洞,便对徐老头笑到:“讲话费精神,你老人家也该歇歇嘴了。”一面把自己装开水的大盅子递了过去。洞里的人知道,到了换班的时候了,便都站了起来陆陆续续的走出洞去,一直到换进来躲风的人,从新将洞子填满。徐伯威喝了水,等大家落坐以后,故事又从新开始。

王士奇装肚子疼的做法迅速的传染给了四组,过了两天四组的组长在早上出工时,向荣老头报告说:“昨晚本组又病倒了三个人现在还躺在床上喊肚子痛。”没料到这一次,荣老头并没有发火,只是瞪了他一眼,口里却嘀咕道:“什么肚子痛,分明是肚子没填饱”旁边的张清富补了一句:“还是荣队长英明。”

狱吏们能够承认饥饿,向流放者作一点“宽容”,比起甘洛农场和古柏的管教们动不动就穷凶极恶的抠打流放者,也算是一种“转变”。

渐渐的,整组的人便在下午三点钟的时候,偷偷地从大风肆虐的工地上溜了回来,倦缩在各自的监房里。除非荣老头查房查到了,用他的拐杖吆喝着将偷偷回来的人从新赶上山去,或者叫他们在院子里清除那些积土。

有一天下午,三点钟风实在太大,刮得人透不过气来,几乎全队的人都回到了监舍。荣老头在坝子里一面吼着,一面挨着监房把人都赶下铺来追上山去。

当荣老头拄着拐杖一步一跛的走了出去,屋里就剩下了我和徐伯威两人。徐伯威走到监舍门口,向外望了望,确认门外的过道上已经没有人时,才把监门轻轻掩上,走到我的旁边,神秘的问道:“你看过最近的参考消息吗?莫斯科和北京都闹翻了,赫鲁晓夫最近在戴维营点着毛泽东数落他!”

我摇了摇头,望着这个平时行为说话都十分谨慎的老头,从来没有露过反对共产党,反对毛泽东的话,今天居然道出内心里还有一个隐藏的世界。

只见他在自己铺位的草堆里翻找着什么,不一会便从乱草中拿出了几张已折得很旧的小报,并向我严肃地说道:“这是我从队长办公室里带出来的,你看后不要再传给其它人,直接还到我手里。”

参考消息,是中共的内部读物,但毕竟不同于普通报纸,在严密的新闻封锁下,上面摘登着世界各大通讯社所发出消息的摘要,其眼界比国内其它报纸宽得多,有时候可以从中得到一些可供分析思考的见闻来,所以这是我们千方百计弄到手的读物之一,并没有这徐老那样的神秘和少见。

于是我将报纸接过手,一面向他点头说:“放心,我看了马上就还给你。”当我接过报纸刚打开,他又将身子靠近我,附在耳朵旁说道:“陈力是我们在成都监狱里的老朋友了,我来场就听说你和陈力关在小监里,其实,你们的看法都是对的,中共早输掉了民心,他们不会长久的,最近你们还听说到什么好消息吗?”

我望着他那微泛红光的脸,心想又是一个将内心埋藏很深,用韬晦对付共产党的人。从此,我们变得亲近起来。

(二)思想改造试验田

逃工抗工的人越来越多,为了遏制这种现象的“蔓延”,荣老头将中队所属的八名干事全部分摊给每一组,上下班都由分摊到组的干事领队,并且负责守在工地上进行监督。

同时,通知岗楼上的驻军,派更多的巡逻士兵加强查房,一但发现有无故逃工的立即拉到院坝里罚站。但是,这并没有减少逃工的势头,负责领队的干事不会在工地上挨风吹,岗楼上的驻军也未必按他的布置去做。

有一次,被荣老头抓了一个全组不出工的“典型”,老头子亲自招集会议,把全组人喊到院坝,坐在那里开会“找原因”。其实是让逃工者狠狠被风吹刮着,以示惩罚。

全组人裹着加得厚厚的棉衣,个个将头缩在棉衣里,任凭老头子狂怒的吼却无人理睬他,一直坐到晚上九点钟,整整几个小时,一无收获的散会。六队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老犯人,一直维持着原来那种死气沉沉的状态。

直到三月份,陈力也从农一队的小监放出来,押到了这个中队。

李培连当天晚上,主持了中队建队以来第一次十分“正规”的点名仪式,他拿出厚厚的点名册对全队二百多号人进行了编组,我和陈力连同本农场十名国民党县团级以上的“历史反革命”,集中的编成了一个小组,他自任为这个小组的“指导员”。

第二天全队停工一天,按照他编的点名册,将全队的人按他所编的组重新调整了监舍。下午,其它的组出工后,却把的我同陈力以及新编组的成员留下来,他从队部办公室端了一张靠背木凳,坐在监舍中间,主持了第一次学习会。

“我姓李,李培连,从现在开始,按照管教科的决定,将你们编成了一个试点学习组,由我负责你们今后一段时间的学习和改造。”

“这个队已经成立一个多月了,暴露出的问题特别多,你们都是投入改造多年的老犯人了。我看,思想上还有很多问题,当然,劳动是改造的手段,但光有劳动是不够的,我们共产党人向来以改造人的思想作我们的宗旨,思想没有改造好,劳动也不会收到积极的效果,所以从现在起,我就在这个组做‘试验田’,想促进一下诸位在坐的思想改造。”

坐在我旁边的陈力低声说道:“不知道当局又在耍什么花招?”

这两年,我经历了古柏,二道沟小监反省室,基三队、农一队,绝食斗争就达两次,与管教科可谓面对面的斗争。看来今天这位指导员与粗俗的狱吏相比,确有些异样,是中共对我们这些人变换什么手段,还是政治气候的变化,我们暂时难以预料。

“我看这人未必不是更加阴险和狡猾的人。”陈力从鼻子里哼道。

李培连好象已经察觉出我们在议论他,看了我们一眼,继续说:“你们这个组一共十三人,暂时由周学祝担任学习组长,因为现在还处在备耕农闲时间,下午风大,加之,你们的年龄大多都已五十岁以上的人,所以从现在开始,一段时间上午继续出工,下午则留在监舍里组织阅读和讨论。

学习的材料是“共产党宣言”,“联共(布)党史”的有关文章,以及“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的矛盾”,“在全国宣传工作会议上的讲话”,“实践论”,“矛盾化”学习方法是边读文件边对照,联系国内形势和本人的思想实际,谈谈你们的认识,允许并希望大家能各抒己见,讲不同的看法。”

学习便这样开始了,我们这个组除了我和陈力外,其它的成员大致可分为两类,一类是已在公众场合亮相的“狗”们,例如朱国骥、王德权这些都是共产党刀下留人从狗洞中逃生过来的人,为共产党的强权折服,也想从监狱的狗洞里再爬出去。所以这几年一直扮演劳改积极分子角色。

其余的例如李克由、徐柏威、卓元民、母建武等人,对于自己成为共产党阶下囚,蒙不杀之恩已吓了一大跳,但看到共产党强奸民意的种种劣迹,心存介蒂。人到屋檐下除了当顺民,几个泥鳅还能翻大浪?所以在这种“不满”和“无为”两种情绪支配下取了壁上观态度。

这种人会在良知支配下,趋向我们,所以对他们也只能取和睦相处的态度。而花费口舌和精力去对付周学祝,王德权,朱国骥这类人,要改变他们人格上的缺陷,却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

当然学习过程中免不了激烈的争论,李培连究竟想看什么?他努力想作出一点“思想改造”的业绩呢,还是在接受上峰的旨意?带有中共内部的派系斗争色彩?所以,我和陈力带着一种复杂的心情和猜测,带着观察和思考的头脑参加了这场学习。

果然,学习从开头到结束,就是以两种根本对立的立场的唇枪舌战而进行着。第一天的上午,就按李培连的布置由周学祝宣读共产党宣言。一个小时的诵读,大家倒也聚精会神,我看了看徐伯威,他肯定在想李培连葫芦里装的什么药?其实,共产党的派别,一定会在最后表现出来。

周学祝宣读完毕,朱国骥首先发言,这个已经快六十的人,重复着中共的老腔调,从满清末年列强瓜分,讲到日本入侵,他甚至于讲国民党在战场上的溃败,讲自己上军校参加了“反人民”的内战,讲自己的认识和痛悔,最后以原子弹的爆炸讲到了社会主义在中国的成功。说;“中华民族”只有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才能站起来!”

他讲话时,唾沫横飞,给人一种激动的感觉。仿佛忘了这么多年来老百姓在中共统治下过着什么样的日子。或者是他被中共的强权吓怕了,他一点不敢接触四年内战七年革命给老百姓带来比牲畜不如的生活。

听他讲完,陈力再也忍不住了,他列举了中国老百姓的生活现状以后,说道:“倘若,中共所描绘的共产主义天堂是在“革命”成功十五年来一个接一个令人心有余悸的运动;是老百姓衣不御寒,糠菜半年粮的生活,那么老百姓为之捐躯的革命战争还有什么必要?尤其是人们连话都不敢说,否则就要挨打,坐牢,那么中国人谁站起来了?至于原子弹,难道不是老百姓用大量血汗被强迫驮起的战神么?”

接着陈力发言,我补充道:“一个对民族负责的政党,一个对子民负责的领袖,不在于他的口头承诺,而应当对他的行动的后果负责,产生了今天这种后果,老百姓还在继续为这种后果不断的付出生命的代价,却不愿立即调整自己的政策,表现后悔,反而杀气腾腾把这一切上推老天,外推苏联,内怪反革命作乱,继续用罪恶掩盖今天更大的罪恶,这样的人迟早要受到历史的清算。!”

争论如火如荼的进行下去,李培连一言不发,在思考还是想借我们这俩张嘴,来宣传他自己想说而又不敢说的话?至于像徐伯威这些老于世故的人听得来非常起劲,因为我们所讲的可是他心里想说又不敢说的实话。

学习的第二节课,开头仍是由周学祝宣读“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九年前我在校园里第一次听到传达这个讲话时,完全弄不清讲话人的真实动机,当时欧洲发生的匈牙利事变和波兰独立工会,已闹得沸沸扬扬,当时我们这些幼稚的大学生,绝大部分还蒙在鼓里。

对这一曲美妙的迷魂音,很少人会去探究其中的原因,大学生们所接触的民主,自由,三权分立的欧美口号,没有几个能说清楚他们的历史背景和包含的内容。政治课每天向我们灌输的全是苏联的社会主义如何美好,“苏联的今天就是我们的明天”。

可悲的是,谁也不知道今天苏联究竟怎么了,当时我们巳听到了史大林时期,社会主义给俄国带来的灾难。

然而,无论是恐怖还是激情,都迅速被今后的社会主义结果所纠正,野心家的狰狞嘴脸也在轮番的“实践”中暴露无疑,曾被欺骗和恐怖所征服的年轻知识群体立即分化,一部分变成了疯狂的专制主义的伥鬼,一部分则变成了专制压抑下的反抗者。就连邓拓,吴啥这些共产党的才子们,也会从大鸣大放时期的“左派”积极分子,变成了反革命修正主义的干将。

就以我们面前这位正在主持我们这次学习的,原雅安农学院马列主义教研室主任李培连,当年曾充做该校的右派学生的屠夫,当今从新学习这一篇“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的矛盾”时,他会情不自禁的说道:“这几年确实出现了灾难,许多人饿死了,人民心头压抑的话不敢说。”

看来,李培连比朱国骥,周学祝之流真实多了,这是他从中共的上层得来的解脱,他说”极左的思潮在共产党内占据了上风,革命嘛总有左右摇摆的时候,主流还是好的”这一翻话的言不由衷,会在今后实践中继续得到证实。

“所以,我主张这次学习,大家要讲真话,只有说真话,才能接触自己的思想也才能谈到思想改造。”这是他的言不由衷的苦恼,还是敢于去触“文字状”的禁区,只有他自己才清楚。

于是他在这次学习上提出了三个让大家认真思考的问题:第一,该如何看待中国眼下的经济困难和饥荒,这些阴暗面是十个指头里一个指头的问题,还是该根本否定三面红旗?第二,中国眼下的困难是不是社会主义过渡时期难免的过程?第三,压制各种反社会主义言论是革命的需要,还是不讲民主施以霸道?这三个问题反映出了,李培连多少有一点讲理的成分,而讲理是独裁主义绝对忌讳的“禁区”。

不过,倒可以看出他迷信毛泽东的天真,李培连倘若还保存人的基本良知,总有一天他会认识到,在中国他所信仰的共产主义,原来真是野心家玩弄的一场政治骗局,所以当争论继续下去,越使他陷入了无法调和的矛盾中,“学习班”既不能按照他的努力,使我们相信中共宣传没有欺骗,也不可能让我们在监狱中,在他主持下变成公开批判毛泽东的讲坛。

有一次争议达到高峰时,双方都不能说服对方,陈力提出了一个方法,他说:“我看我们这种小组讨论得不出什么结果,除非我们大家都遵守一个规则,也是我们这许多年来实际的法则:“强权便是真理”,否则我们谁都不会相信,中国发生灾难是社会主义过渡时期中不可避免的。”

其实陈力点出这一点,才是中国政治的症结,在这个世道里要么屈服于强权的淫威,中共怎么说我们就怎么信;要么就当盲人瞎子,不管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什么才对。

对这个结论,李培连坚决加以反对,他列举了哥白尼和布鲁宜,以此来证明牺牲于强权的人并不承认强权就代表真理,其实强权是不是真理的问题,是同人性的善与恶同时并存于人脑之中的复杂而奥秘的东西,监狱中的狱吏们也不能在内心世界里逃避善与恶的较量。

如此看来这次学习是李培连们,试图用一种稍有人性的“思想改造”来替代绳捆索梆的棒棒主义。

在这个尝试中,他带着一种天真的想法,来替自己信仰上出现的危机解脱,试图证明毛泽东也承认人的理性和感化。不过,他会在更多的人生实践中明白,在专制主义狂的字典里是根本找不到他渴望的理性的。

奉行独裁的狂人是无法容忍忠言的,迄至今日,独裁者只相信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逻辑。

到此时,李培连可能做梦都没想到,北京城里正在酝酿着一场置他的理性于死地的文化大革命阴谋。虽然这位在九年前曾充当“右派”学生的杀手,现在还没有意识到他的理性没有扎根在专制主义的皮上。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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