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书】《血纪》中集(33)

【新唐人2011年11月7日讯】【编者的话】血纪》记述了大陆一名五十年代的大学生孔令平先生,被打成右派而下放四川西部甘洛农场,在劳改农村二十年的血泪历程。《血纪》一书完全可以与前苏联作家索尔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岛》相比。小说《古拉格群岛》反映了苏联人民在斯大林统治下的血腥恐怖让人触目惊心,而《血纪》则完全是以孔令平先生的苦难经历为主线。这条主线也是毛泽东祸国殃民的编年史,更是陈力、张锡锟、刘顺森等先烈的英雄史诗。书中人物众多,文笔朴素,使中共监狱的惨无人道和烈士的壮怀激烈跃然纸上。

孔令平先生在本书前言中说:“当这本书有幸与你相逢时,让我们珍惜这种来之不易的相识,为融化中国专制主义,建立中华民主而共同增加一把火。”下面请看长篇纪实连载《血纪》。

第六章:文化“大革命”

笫三节:文化的浩劫——人权的厄运

1968年这一年4月21日的晚上,我戴着铐子睡在床上,翻来覆去没法入睡,白天激动的余波在静夜中又喧沸起来,我真想同刘顺森,或者张锡锟倾诉我的内心,但是我无法接近他们,听见那睡在我前面的周学祝所发出的鼾声,我便轻轻地坐起身来,这一天正是阴历的三月下旬,满天浓云,院子里很黑。

我想到院坝里走走,但那是决不允许的,何况我戴着手铐,岗楼上的哨兵是要干涉的,弄得不好还会招来意外的麻烦。

我此刻想到“这大监还不如小监,倘如此刻我还在小监中,无论是粮库还是羊圈,我严可以起身在屋里徘徊,调整一下自己的神经。因为今天,对我来说,可算开始了一个新的起点。当着万名流放者在审判台上“宣誓”,可不是一时痛快搏取他们对我精神上的一句称赞话那么简单!

回想三十年我的人生历程,还不满二十岁被蒙蒙幢幢圈成了“右派”,中国人讲名分!孔子就说过“名不正则言不顺”!

“右派”这顶我根本就戴不住的帽子压在我头上,实际上是用歧视,饥饿和劳狱压迫我稚嫩的神经,扭曲、扭曲再扭曲。

过渡的刺激使我神经失常,过渡的失望使我想了结自己的生命!我就这么为反抗个人的不幸,苦苦挣扎到今天。当我亲身经历了中国百姓的苦难,才在我无知和虚幻的头脑中,扎下了对暴君仇恨的根。

然而:“决策不仁者险,阴计外泄者败”。这便是我今天在审判台上表达的意愿,也许,到了这个时候,我一直被扭曲的神经才得以恢复!看到了中国的前途,也看到了自己的前途,戴在我头上沉重的大帽子被我甩掉了,我此刻的心情不再那么压抑,三十岁是我人生中一个新的里程碑!

(一)钻死角的灾难

“清宫秘史是卖国主义还是爱国主义”一发表,本该由毛所戴的叛徒、内奸、卖国贼罪名统统都戴在刘少奇的头上。等待着把一大批人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叫他们永世不得翻身。

“五类份子”又要增丁添口了。

那些正被划为走资派的人,为了逃避厄运,表现自己对毛泽东革命路线的忠诚,更以“极左”面孔对我们进行疯狂的虐待。

新的场部领导派出了工作组坐镇农六队,制定了批斗计划,将六队“顽固不化”的反改造份子进行了排队,准备一个一个的推上斗争会收拾。

这样的批判斗争,从55年反胡风运动开始,至今也有十三年的历史,掌握斗争会的老当权派们积累了丰富的经验,知道斗垮一个被推上批斗席上的人,首先要有一个足以使被斗者精神互解的“钢鞭”,将被斗者行为中可以引起公愤的东西无限夸大,不惜无中生有的捏造。

例如:过去管过财务的,可以以账目不清为突破口逼他承认自己贪污;爱占小便宜的尽可以归入偷盗;个性强,爱与别人逞强打架、必可以说他是“流氓”;有男女亲密迹象的,更可以无中生有的说成“通奸”等等。

但是对于监狱长期关押的我们,什么都扯不上,于是只好在“语言”和“思想”上做文章,被斗者语言稍有不慎,便会被无限上纲,扣上“对社会主义或三面红旗进行恶毒攻击”或“对伟大领袖造谣诬蔑”之类的大帽子。

当然,像我这样,不用他人戴帽自己就会承认的极端顽劣份子,便会以“死不悔改的反革命修正主义的代言人”“帝修反的应声虫”之类套上,最后只有用“死路一条”来结论了。

然而,经念得不灵,敲木鱼的人会厌烦,有时斗争会反被斗争者抢了理,数落起老百姓的苦难,共产党宣传尽说假话之类的时候,甚至主持会议的还要借被斗争者之口,趁机大发牢骚,使斗争会越来越开不下去。最后,变成了参加会的人胡诌瞎扯的龙门阵会。

自从‘毛主席语录’问世以后,组织斗争会时根本就不讲什么事实。主持人都学会用毛主席怎么说就给被斗争者定了匡匡。偶然出现那被斗者,据理力争,那么要使斗争会取得胜利结果,还必须仰仗操纵会议的打手班子。

文革一开始斗争会,无不以语录开始,打手退神光,演出一出一出的丑剧。

四月二十一日,场部宣判大会以后,盐源农场的气氛一天紧似一天,首先是岗哨上的卫兵“加强防范”,列出许多新的规定,晚上解小便上厕所,只要一跨出监门必须呼喊报告。如果报告声音太小,被认为没有喊,轻则被老管们叫到岗楼下面罚站,重则哨兵从岗楼上下来人,一顿的毒打。

进出大门,必须先立正呼喊报告,得到岗楼兵允许后才准开步,否则便要被院子里的巡逻哨兵拦住又是一顿打!在这种紧张的“阶级斗争”氛围下,盐源农牧场批斗牛鬼蛇神的斗争会,便从农六队开始了。

(二)“算总账”

九月下旬的一天,刚刚吃过早饭以后,队长徐世奎和管教何庆云从出工的队列中叫了八个人出列:

红炉房的铁匠吴兴全曾当过邓锡候警察的成都地头蛇;木工邓世权,一个在成都码头拜过袍哥红旗管事的老痞子;当过国民党军队上校作战参谋,去成都参观的朱国骥;曾任过原国民政府雅安城防司令的上校司令官王德全;曾是解放军西藏军区当过上尉军需官,因投敌“判国”而受到成都军事法庭判刑二十年的马文华;以及周学祝,冯俊伯,代朝谋这些在六队有代表性的“红毛犯人”。

他们判刑前身份各异,“罪名”也不相同,但想从狗洞里爬出去,获得减刑的渴望却是一样的,为减刑而不惜踩在其它犯人的肩上,满肚整人的坏水都一样。

被叫出列以后,他们开了足足一上午的会,到中午我们收工回来时,都还没有从队部办公室里出来。

吃过午饭以后,何庆云满脸严肃的向全队宣布,下午不出工,全队学习,并把我叫到了办公室去,先将我的手铐上成反铐。我正猜测不知又要对我作何处理,何庆云已经告诉我:“今天下午召开你的斗争会,反省这么久,也该把污蔑毛主席的言行及攻击三面红旗,文化大革命放的毒,统统地消了。”

自1962年我在孙家花园反省室里挨斗争以来,斗争会日渐少了,其中的原因,恐怕主要是这些斗争会无法开下去,比如说三年前在甘洛张棒棒组织的斗争会,几乎变成了快要饿死的流放者的诉苦会。

近来,所采取的手段变成李培连所贯彻的“说服为主”,但没理的理怎能说服人?说而不服,反被受教育者反过来说服了。

明明全国弄得来老百性啼饥号寒,怎可强人接受“形势大好”?即是方法和态度再讲究,要把黑的说成白的都只能枉费心机!

当然魔王在一片反对声中,正在组织新的阴谋,毛就说,己找到使‘社教’运动有效进行新的方法,生养修整已整四年,到他反扑的时机了。

现在,又回到五年前了。对于老参加斗争会的“运动员”,自反右以来,积累了丰富的经验,我知道这样的会早已“程序化”了。

第一步叫“退神光”,先对被斗争者拳打脚踢,辅之以口号,让他先胆寒几分,失去控制!接着便是在颈项上挂上水桶,使被斗者无法将头抬起来,只有埋着头接受批判,名曰:“端正态度”!

第二步才是检举揭发,参加斗争的人站在被斗者面前指夺着被斗者鼻子,一边辱骂,一边戏谑,骂得性起,时不时给被斗者的脸上,头上扇上几耳光,或者几个人围着被斗者像打排球一样把他当演练拳艺的肉耙子。

最后围斗的人玩累了,便让被斗者颈上挂着水桶,弯着腰站在中央,而大家便各自吹着与斗争会完全无关的龙门阵。
我不知道,中外历史上有没有这种“斗争会”的记载,还是毛泽东阶级斗争的新发明,而专其利的。

总之斗争会是对被斗者人格和身体的一种当众羞侮,因经受不起这种人格羞侮和肉体折磨,文革中死于自杀的人无以数计,除非明白了这层用意,便不会被这种羞侮所击倒。

何庆云通知我以后,斗争会立刻进行,我还有点出其不意。按经验,对付斗争会我要做的事,便是保护自己的前胸不被暴徒们打伤,今天双手铐着,剥夺了我自卫前胸的能力,如果心黑的暴徒当胸给我两拳,打断了肋骨,或伤了胃、脾或下身,纵然不死也成了终生残疾。

马上想到该反穿一件棉被心应战,哪怕是阴历八月,为了防止胸部被打伤,热一点也无所谓,但是时间已经来不及了,只好硬着头皮,仓促上阵。

我从何庆云那里回到寝室正在纳闷,邓自权和吴兴全两条老狗,已经凶神恶煞地跟着我到监舍来,两人连推带搡的把我扭到了一年前关押我的那间临时保管室里,现在那屋里已经腾空。

屋子里已塞满了人,除“主持”会场的何庆云坐在一张从办公室搬来的凳子上,其余的人全都站着,中间大约一米半径的半园圈,站着从各组选拔出来参加斗争会的打手。

我被邓自权抓进门来便被他猛地一推,踉踉跄跄还没有站稳,就听见那吴兴全雷鸣般的吼声:“把反改造份子孔令平抓出来”,周围的人附会那喊声一齐呐喊,喊声振得屋顶的瓦阁子都在咯咯作响。

我刚站稳身子将头抬起来,冷不防在我身后的冯俊伯和周学祝,一边一记巴掌,打在我的后脑勺上使我一惊,正要扭过头去向他问理,站在我两边的代朝谋马文华,从左右两侧又给了我两拳,与此同时站在我面前的王德权和朱国骥,用手指戳着我的额头吼道:“你看清了,今天专门就是要打你的嚣张气焰,今天你不老实交待问题,便是自讨苦吃!”
双手背铐的我,即使没有被吊上水桶,在几个打手的包围中,也完全失去了自卫的能力。那吴兴全再次接连不断的呼喊口号,他喊一句,其它的人跟随应和着,声音响得像打雷,接着,拳头雨点似的向我头上落下来。

神光退完,态度“端正”后,何庆云假惺惺地止住了打手们的乱拳,眯缝着他的近视眼睛看着我,他今天既是检查者又是督战官,他要检查所组织的八名打手,是否按预先规定的程序在进行。

周学祝第一个发言,这个周驼背自去年六月二十八日晚上公开表示以后,便成了何庆云最相信的大组长。成立“特殊学习班”时,由李培连提名任了这个小组的组长,虽常常将我和陈力的言论记录下来,打成“小报告”,但因为李培连主张,“摆事实讲道理”“以理服人”,并没有多去理会这条狗。

那时他装出知识份子的温文尔雅迷惑大家,因为知道我和陈力语言刻薄,打心眼里渺视他,所以表面上对我俩十分谦恭,从不同我们发生任何正靣冲突,纵有不同“看法”提出来之前都要声明:“仅供大家学习参考!”

文革风向徒转,场部“工作组”一进六队,他便灵敏地嗅出了全国的火药味,立即变脸,六月二十八日晚上当着工作组的一出表演,活画出那种转风使舵,投机取巧的能事,加上对我的言行都记录在他那本随身携带的笔记本上,能准确举出说话的时间地点以及原话,这都是何庆云所需要的。

这些材料既是向我“算总账”的依据,又是他请赏邀功,争取减刑的材料。

“今年3月16日中午,你在第二监舍门口,拿着人民日报指着那上面的标题,向全监舍的人高喊”这样的世界领袖谁承认”?那标题写着:“毛泽东思想是世界革命人民的灯塔”你还说,外国的人不像中国人那样愚蠢,中国已经在他的引导下,连饭都没得吃了,现在凭什么拿来害别人?!”

“第二天下午,你在工地上散布现在不是秦始皇时代了,不用霸道统治中国是万万不行的……”

周驼背的钢鞭材料刚刚抖出,那个邓自权便接着喊道:“不许反改造份子污蔑伟大领袖毛主席!”朱国骥也紧接着眨着他那红肿的眼睛吼道:“孔令平不交待,今天休想过关!”

周围一阵“毛主席万岁”的口号,虽喊得七零八落,喊得肉嘛,但十几个人关在这不透风的屋子里声音像炸雷,令人头痛,根本也不可能有我申辩和发言的余地,我只好沉默。

“还有”,周学祝拿着他那笔记本继续地念道:“今年四月五日上午在菜蔬地你向王世春说:‘红卫兵是毛泽东手里的洋娃娃,想怎么耍就怎么耍。’ 你胆敢污蔑红卫兵,就凭这句话把你交给社会上的革命小将,就要把你捶扁,看你长得几个脑袋?”

驼背话音一落,王德权立即补充:“你平时经常的把我们愿意靠拢政府的人说成走狗、打手。今天要你说清楚,谁是走狗?”冯俊伯气呼呼地吼道:“对,今天要你说明白,究竞你是反动派的走狗,还是我们是政府的走狗。”又是一阵口号声。吴兴权扯足了嗓门吼道:“打倒反改造份子的嚣张气焰!”“孔令平不低头认罪只有死路一条!”

“说,现在让他说!”代朝谋吼道!“对,要他说!”冯俊伯和周学祝一齐朝我吼道!突然,我的头上挨了猛的一拳。随即一声:“端正他的态度,他不说,就是软抗!不说,就端正态度!”那是周学祝的喊声,这喊声如同号令,拳头从四面八方雨点般向我的头上身上落不来!

为了保护自己毫无屏障的胸部,我不得不将腰弯成120度,前胸紧紧贴在我的双膝上,背朝着上方,迎接着拳雨。
突然,有谁对我亮在背上的洋铐子狠狠捏了一下!那铐子立即收紧,里圈的韧口像刀子一般地切入了我的手腕。一阵剧列钻心的疼痛后,我感到一股湿辘辘的血水浸了出来。

“好了,大家停手吧!”头顶上传来何庆云的声音,那声音里对刚才这一幕由他策划的端正态度的开场,十分赞许!我被他从拳雨中“解救”出来,心中明白,为了镇压我的“嚣张气焰”,今天这紧凑的斗争程序中绝没有我说话的余地,在这时我只能咬紧牙关挨打,什么也不说。

反正这样的会以折磨人为目的,直到何庆云向他的“领导”报告说:“我们已彻底斗垮了这个顽固家伙,他现在再不敢在小组会上公开攻击文化大革命了。”

(三)第三次绝食斗争

从下午两点到七点,我被整整折磨了五个小时,晚上何庆云打开了我的手铐,那铐子上的血垢已经变黑,他一边故意看我的手臂,腿脚到处是青一块紫一块的累累伤痕,头上颈上,更是疼痛不敢触摸,一面还要奚落我,他的幸灾乐祸显然是对自己的诡计一种得意的欣赏,比之一年前,六月二十九日那晚刚来时,第一次打开我的土铐子的脸部表情,有多大的区别!

陈力被关进盐源监狱,刘顺森、邓小祝,潘朝元被严密监视,成为一个个等待批斗对象,使我无法接近他们,谁也不敢接近我,否则被发现后随时可以被哨兵拉到岗楼下付以拳脚,在恐怖气氛中个个只求自保了。

那一晚上我想了很久,最恶劣的时候终于到了。

我不可能对加给我的侮辱保持沉默,不作任何反应,但苦于无人商量,我又一次陷入极度孤立无援之中,已疯狂的暴徒们更不讲理了,如果用绝食来表达我对这场无理斗争的反抗,未必能对何庆云起任何作用。

但是,我只能用这种“最无用的方式”来表达我的愤怒和反对了。

第二天清早起来,当何庆云走来打开我的手铐时,我只向他宣布了我的决定:“我抗议昨天下午对我的无理殴打,从今天开始我将绝食,直到你们取消这种残暴无理的打人会为止。”我的第三次绝食斗争就这么开始了。

我开始绝食的第一天,天气阴霾。九月下旬的盐源已是深秋时节,身上少了血液似的,穿着棉衣还感到冷,今天我摸不清还继不继续开我的斗争会,所以,早上起来就作了准备,趁何庆云打开我的铐子后,便赶紧把棉被心反穿着,等待着厄运的进一步降临。

吃过早饭后没有喊我出工,特别将王德权专门留了不来,并由他口传了何管教的三项“指示”:(1)不准我走出本监舍一步;(2)每顿由他负责给我拿饭菜,但过一个小时不吃,便由他收回厨房,任何人不得偷吃;(3)不准我吃其它的食物和水。

交待完毕便同我一道留在监舍里,此人虽说当过雅安城的上校城防司令,可现在看不出一点威风凛凛的“师座”气派!大概由于十几年的监禁使他身材极瘦,面色腊黄,配以身着千巴万补的棉衣,像干柴棒一样干枯的双脚支撑着干瘦的身体,仅从外表看极像前清时期的乞丐。

平时他的生活极为俭省,凡有吃不完的罐罐饭都舍不得给人,而是留在碗架上,有时放过几天那饭已经酸臭发霉,仍倒进他那铁钵里,拿到烘炉房的炉子里煮开了吃。

不久前的一天,我们蔬菜组为了给苗铺筛一点碳灰,以备过冬菜的保暖施用,在监狱大铁门前那堆伙房里倒出来的碳渣中筛灰,休息时他却跑到附近垃圾堆里去,捡来一大捧又破又臭的破衣服,那是看守们的家属倒出来的东西。周学祝问他,捡那东西干什么?他说:“洗干净了补衣服。”

下班后他果然把这些破烂,拿到自来水龙头冲洗,当时非常缺肥皂,平时洗衣用的是一种叫酸姜草草根泡水,洗净后晾干,就在那件千巴万补的棉衣上,留下这些捡来的花花绿绿的烂布补的巴。

他说进监狱整整十五年了,家里从来没给他寄过一封信,更没有寄过一点吃的东西,全凭苦苦的熬过来的。看到他同我一样的孤身一人,如果不是昨天的斗争会和今天由何庆云指派他来“监督”我,我对他一直抱着侧隐的同情心,可现在,我对他充满了厌恶!

我问他:“你当城防司令那会,看到那些街上的乞丐,比你现在如何?”他尴尬的笑了笑,脸上全是苦涩,在我看来,他活得太可怜!本来可以不管的亊,可他却偏偏要做当局的狗,军队中有如此的军官怎能指挥部队克敌制胜?

我忍着全身剧烈疼痛,靠在监舍的墙上,静静凝视着窗外灰色的天空出神。忽然,王德权走过来,坐在我的旁边,和颜悦色向我规劝道:“我们已够苦了,何必还自讨苦吃?”我斜视了他一眼,这个把命看得高于一切的人,是根本无法理解我的,我看见了他内心深处,良知被扭曲显示出来的无奈和尴尬。

“听说你在场部以前绝食两次?”他继续问道。关于我绝食的故事,来六队以后我还从来没有向人提起过,他又是听谁说的?我十分注意听他怎么说。

“我觉得何必去鸡蛋碰石头呢?比如说你上次绝食留下了什么呢?大家都说你装作不吃饭,暗地里把自己的罐罐饭拿去同基三队的小子们换杂糖吃。”

说到这里,他那瘦削的脸上滑过一丝奸笑,仿佛在揭我的短,见我毫无表情,便接着说下去:“所以我说,玩这些都没用,人不吃饭怎么可以呢?我看你用不着给自己过不去,人到屋檐下,岂能不低头,你我又算什么?我看与其让人奚落还不如吃饭为好!”他说完这番话,两只眼睛试探地盯着我。

对这个猥琐的王德权,用自己可怜的小人肚肠来揣测我倒也罢了,反正他们根本无法理解我!可恶的是这何庆云竟如此来诋毁和诬蔑我!

这个政权对大批饿死的无辜农民,尚无一点自责和反省,今天在文革非常时期,发生区区一个政治犯绝食,不是自找苦受么?想到这里,我的心里开始彷徨起来……

晚上,院坝里下着濛濛细雨,隔着我所在第二监舍足有五十米远,昨天那间对我拳打脚踢的会场,正传来口号声和打人声,斗争会照开不误!只是今晚的主角变成了蔡先禄。

我这时的心,被斗争会传过来的野蛮嚣叫和痛苦呻吟冲击着,我的绝食斗争,连阻止招开这种野蛮的打人会都不与理会!不是非常悲哀么?但是,我仍然咬着牙关坚持下去!因为我们可不是随意像儿戏那样闹着玩的。我不能坏自己的人格!否则中华儿女对暴力的抗争都成了儿戏,中国人还有什么价值和尊严?

两天、三天,王德权不再同我说话,空闲时间他仍在缝补他的千巴衣,炊事员周玉生把罐罐饭送到我监舍门口,他便接过来放在我的床头,一个小时以后,他又端出去放在门边的窗台上。每天就只做这么一个“动作”,他当然体会不到饥渴每分每秒在撕裂我肉体的痛苦。

我不禁想起两年前在基三队那次我同陈力的联合“绝食”,那时那么多年青人关心我们,不但口头上声援我们,其中确曾有人,用零花钱买来自己都舍不得吃的杂糖,悄悄塞在我和陈力的铺下,直到将我俩分开的那一天才被邓扬光查出搜了去,这王德权听说我们用罐罐饭换杂糖,大概就是指这么一回事。

现在,我却孤身一人,所有同情我的人此时都自身难保,准备迎接不知那一天便轮到自己上台的“斗争会”。

其它的同难们都被这种凶猛的声势慑服,远远地隔着我,连经过窗口前都不敢向里望一眼,最多只会在老远处向我投过来一束同情的眼光。

我虽没看过民主国度里发生绝食的事,但我知道有这种事发生时,政府不但要专门进行调查和调解,对绝食人特别保护,在绝食期间还要对他们强制输液,让他们保持充沛的体力。允许新闻记者采访绝食者,政府对绝食者提出的各种要求给与公开回答!

而今天,在“无产阶级”专制霸道的淫威下,不但将绝食抗议的消息封锁在高墙之内,还要用禁止被囚者在绝食期间喝水,以“彻底”征服一个手无寸铁的抗议者!逼抗议者屈服。

窗外不断地传来高音喇叭的杂讯,那是场部的有线广播站发出来的广播声。除了“夺权”,“夺权”的嚣声乱哄哄一片,一点也听不清楚在说些什么!但我知道,那喇叭传出来的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广播声。

这几天在中南海,正是红卫兵揪斗刘少奇的关健时刻,曾被规定为党员必读,红极一时的《论共产党员的休养》一书,突然成了一本“宣扬修正主义”的大毒草,刘少奇此刻正身陷红卫兵的揪斗围攻之中,也许他正处于人生最无奈的悔恨之中。

北京传闻,在揪斗刘少奇的大会上,他对围攻他的红卫兵说:“我是中华人民共和国主席,也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公民,为什么你们要违反宪法的规定,剥夺我的人身权,你们这样做是犯法的。”

可悲的是,这真是:“势利使人争,嗣还自相戕”, 历史自会对刘少奇本人作公正的结论。在我看来,他只不过是一个用“共产党员的修养”来包装自己,充当独裁政治在中国全面实施的吹鼓手,充当寡头政治出谋划策的帮凶,一个用三自一包这样的修补,来延长毛泽东统治的帮闲政客,最后仍落得在独裁营垒中自相倾轧的牺牲品。

当然,这一切都是因为当时的历史背景所决定了,封建专制之中是不会产生中国一代民主主义优秀斗士的,刘少奇自不会例外。没有民主主义意识扎根的社会中,是不会产生为中国民主事业献身的领袖的。

有趣的是,从当时北京传出来的闹哄哄广播声中,有一则当时“北京五一造反兵团”在中南海上演的一幕“揪刘绝食”斗争戏。在这个组织发表的绝食誓词中,依里哇啦的喊道:“为了保卫毛主席、保卫党中央,我们饭可以不吃,觉可以不睡,头可断,血可流,绝食到底,不把刘贼揪出中南海誓不罢休。”

当然,在这场戏中所提的绝食斗争目标,肯定是要达到的。不过向一个即将沦为囚犯的人采用“绝食”,将他揪出中南海,可谓在中国文革上写下了一则令人作呕的笑话!当时也有这种权欲熏心的人会采用这种绝食斗争形式,达到不可告人的政治目的。

当时有一句出名的咒语“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么?”刘少奇算老几?他不过是披在毛身上穿厌了的旧衣服!在毛泽东字典里“国家主席”不过是一个随时可以废去的傀儡。

不过,被他唆使的五一造反兵团的头们,这种被人愚弄的人可知,今天愚弄天下人,明天也会被他们的最高统帅当成一双穿破的鞋,扔进垃圾桶的下场么?

难怪何庆云们对我的绝食,采取这样的卑劣手法。他们既不明白我们在为什么而斗争?也不会把我们的生死放在心上,还以为我也是同他玩这种“讹诈”的游戏呢!

当然,像何庆云这类人,压根就不存在人性,一个“权”字指挥他的一切!这难道不是“文革”教育他们的吗?这难道不是共产党对他多年培养的么?如果当时刘少奇掌权,这些人也会“誓死”保卫刘主席的。

五天以后,饥渴将我击倒在囚铺上,与其说是缺乏营养威胁着我的生命,不如说是水在索我的命,何庆云授权王德权,要他严密监视我严禁我喝水,存心让我“生不如死”。我能不能挺过这关,全凭老天爷了。

窗外飞起雨来,盐源地区十月便要进入风季,在雨季结束以前总要下几天雨。我听见房檐水滴进门前阳沟中的滴答声,雨声诱惑着我将身体移向靠窗子的位置上,把窗子打开把头伸了出去,我多么想它能飘进屋里来,湿润一下干涸如火的嘴唇。

王德权警惕地盯着我,猜测着我打开窗子想干什么?于是把头探出了门外,四下张望着。

那院子里没有一个流放者,只有一个披着雨衣巡逻的土兵,见王德权鬼鬼祟祟的样子,便向他这里走来,向着站在门口四下探望的王德权喝道:“你干什么?”,王德权一惊,立即把头缩了回来,满脸堆笑现出一付谄媚的样子回答道:“我看孔令平打开窗子干什么?”

哨兵板着脸指着他的头冷笑道:“老家伙你不要耍花招,以为会骗过我的眼睛。”

王德权平白无故的受了这几句抢白,面子上尴尬极了,心底里一定在骂道,“老子在过去早剥下你的皮。”但他表面上仍毕恭毕敬的站在那里,垂着头装出一副可怜相。

那士兵走进屋来四下探望着,见我睡在铺上,毫无表情地看着他,便回头轻蔑的向他喝道,“老实一点,别耍什么鬼花招”,才慢慢出去了。

王德权一脸尴尬,当着我又不敢发作,只是摇了摇头,过了一会便开始“继续劝导”我,重复说些要识时务,不要自讨苦吃的话。我已没有精力去理他,只躺在那里,继续舐着干得冒火的嘴唇。

这一天夜里,我实在无法入睡,饥饿像猫爪一样抓着我的胃,可此刻已被干渴所替代,整个晚上我两眼盯着天花板,一秒一秒地数着:1、2、3、……脑子里全是水!水!

听到房檐水滴在水沟里的声音,我忽然想起了放在床底下的尿盆,不知道那里面还有没有一点残留的尿可喝,便爬起身来探头去看,那床下放着的尿盆乾乾的连一点水印都没有。我想起来了,绝食头一天屙的尿已被王德权全倒掉了,以后接连已经五天没有屙一点尿了。

我又盯着那铺前的碗架子,不知那上面的碗里有没有留着没倒净的水?我知道,一个正常的人只要七天不喝水便会死亡,那大概是因为血液因缺水而凝滞,无法正常循环了吧,何况我还是一个挨打受伤的人。

五天卧床,挨打的地方,青包虽没那么痛了,但伤痕依旧,出血处的血痂已干了巴,我意识到我正向死亡一秒一秒地接近,倒真想一下子昏厥过去,什么不知道,免去了那份难煞的痛苦。

此时我想,现在所有的人都盯着我,好像正经历着一场马拉松的决赛,无时无刻地注意着我的一举一动,倘若我挺不过去,中途使绝食流产,必会被何庆云在斗争会上,沾沾自喜的奚落说:“对反动派不能讲人道,过去一段时间我们太宽大无边,这些人嚣张之极,你看现在我们遵循毛主席:‘对阶级敌人决不手软’,以及反动的东西不打不倒的教导,他们便规规矩矩的求绕了。”

从今以后,我们将绝对服从高定额的劳动任务,将无条件的被无理的抽打辱骂,不敢反抗,像王德权这样的奴才也会叽笑我:“逞什么硬骨头,最后还不是服了拳打脚踢,真是溅骨头。”所以无论怎么样,我必须坚持下去,悍卫人的尊严宁可死!

然而,又反过来想,在这帮失去人性的刽子手面前,用绝食正投合了他们杀人的阴谋呢,即使死了,拖出去埋了不算,照样会被他们以“自弃于人民”相嘲笑,中共统治十七年来,在历次运动中,自杀的人还少吗!

这么多年,无声无息饿死的中国人有几千万!而活人,还不照唱“大海航行靠舵手”,呼毛主席万岁。死人能损他一根汗毛么?而我如果能活到这个专制崩溃那一天,我不但要做埋葬这个制度的掘墓人,还会做这监狱暴力虐待的见证人,这可比悄悄去死强过百倍。

于是我那焦渴冒烟的喉咙里,第一次吐出了喊声:“王德权给我……水喝。”王德权诧异地放下手中的针线,揍过来盯着我,样子怪怪的,不知道是在观察我是不是马上就要死去,还是觉得何庆云的计划终于得逞,我是不是要吃喝了?马上把饭菜送到我的面前,我看见那里面还有菜汤,我重新闭上了眼睛。

过了一会,我又低声喊道:“我要喝水”,这一次他听清楚了,却连连摆手道:“啊,对不起,何干事规定不能给你水喝。”他胆怯回答我,既怕违背了主人的规定,又怕我从床上翻身起来,抓住他死去,成了一条他欠下的冤魂孽债。
现在舌头实在是犟住了,说话全是打哆嗦,“水,我……喝水。”我看着窗外的大雨。

说也奇怪,我的每次绝食苍天都在下雨,是他可怜我而在垂泪?还是洒下这甘霖以支持我的勇气?我想上一次绝食时,我就是接的那发黄的屋檐水解渴,使我坚持了整整十一天!

想到这里,我拚命地从床上爬起来,那王德权吃惊地注视着我,等到我踉踉跄跄的从碗架上面取下了一个盅子时,他才明白,慌忙的来抢我捏在手中的盅子,一面发抖的问道:“你要干什么?”我直直地盯着他,估计当时那样子,一定非常令人恐惧!但是毫无力气的我,还是被他从我的手上抢走了盅子。

趁他转身放盅子的时候,我突然冲出了门,赤脚站在阴沟里仰着头,那从屋檐上如注般淌下的屋檐水,像甘霖一样的冲刷着我的焦灼的脸,流进了我干涸得裂开了血口的嘴唇。

然而我被王德权叫来的人强行拖进了屋里!被重新按倒在铺上。

五分钟以后何庆云从队部办公室打着伞来了,这一次他没有说什么!晚上加派了一个周驼背,两个人守着我!

第六天晚上,唐启荣进来了,按脉、听心,一番诊断后,出去拿了一支针给我打了一针。第七天下午,头脑似乎凉了许多,我被何庆云叫到了队部办公室去。

“怎么样,硬骨头还能撑多久?”他坐在我对面的办公桌前,戏谑地开口道。对于面前这人,我连看都不愿看他一眼,何况,此时我已衰渴到连话都说不出来的程度,焦渴干裂的嘴唇努了半天,想对他这种卑鄙的手腕提出抗议,想申明,我这叫绝食而不是绝命。

想说“饭是你们给的,为了表达抗议和蔑视,我绝食。但是水是苍天赐的,我没有也不可能绝水。”但一句也没有说出来,反倒是他幸灾乐祸的说,“你不是绝食么,怎么连房檐水都要偷喝?”

对这种无赖已无需再费口舌,从新闭上了双眼。良久,他终于开口劝道:“我劝你放明白一点,不要自讨苦吃,要知道我们对你有的是办法,你不过是找活罪受,我劝你不要再去喝屋檐水了,还是吃饭吧,至于你提什么条件,纯属多余,斗争会开不开不由你决定。只要你今后不再乱说乱动,我们也没有发疯,把你整成什么样子,还不是你自己找的,所以,只要你保持沉默,我们不会开你的斗争会,这几天,你没有说话,你的斗争会不是停了么?”
好一个会下台阶的何庆云,好一个狡猾的狐狸。

虽然,我绝食开始提的条件答应了,但也只能适用于我一个人,而且还要用封住我的嘴,作为交换条件。不过,到了这种地步我也不想说任何的话!何况何庆云的承诺,对我也算“小胜”了。我依然闭着眼睛什么话也没说。

“这样吧!你已经整整七天没有吃东西了,开始吃东西还不能吃干的,否则肠胃受不了,弄不好会出大问题,今晚我已安排了炊事员为你特别熬了一锅稀饭,先喝稀饭,把缺的水补充一下,才能开始逐渐进食。”此时他的语言非常软和,好像又恢复到去年六月三十日,第一次他打开我的手铐时那种态度。

我没有说话,眼下这个人可不是高德胜,这时我跟本开不起口,干涩的喉咙好像被粘住了一般。晚上炊事员端了一个小锅走进我的监舍来,何庆云早已守候在那里,屋子里围了好些人,其中有刘顺森还有蔡先禄,他挨得我特别近。

王德全拿着勺凑过了来要喂我,却被我推开了,双手端起那盛稀饭的盅子,却控制不隐,哆嗦发抖,慢慢喝下那盅稀饭。

稀饭下肚,一股暖流迅速地冲贯着我已僵硬的全身,我想,这时候几乎要停止流动的血液,开始从新在我的体内流动了起来。

还没有过半个小时,肚子里叽叽咕咕直叫,我还没有来得及站起身来,一股水像腹泻一样的泻了我一身一床。何庆云起身捏着鼻子走了出去。面对着如此失态,我只能闭着眼睛。

接着又是腹泻,这才真叫对穿对过。比起上一次基三队来,这一次厉害得多,大约是因为严重失水的缘故!

蔡先禄忙着来帮我脱下打脏了的衣服和被褥,顺便在我的枕下扔下了一个小口袋,后来我打开看,那是一包他家送来的葡萄糖,我在心底里默默的感谢这位貌不出众的人,感谢他的善良,他曾经是虔诚的基督徒,以后每在复活节的那一天,他都要颂读经文,他常说:“愿主清除人们心灵中的罪恶。”

(四)斗争潘朝元

果然,六队的斗争会,并没有因我的绝食抗议而停止。斗争会场已由原来那间临时粮仓搬到了坝子里,还专门停下了生产,有一段时间从上午开始,将被斗争的对象扭送到院坝里临时搭起的台前,整整一天在坝子里斗!其模式、喊的口号、程序与斗争我时一样。

我能起床走动的那几天揪斗的是潘朝元,潘朝元是当时农场中所关注的国民党人员中级别最高的人之一,也是农六队年纪最大,在官方看来最有影响的“历史反革命。”他既不屑王德权的下流无耻,又不取张清云的“见风使舵”。

平时一言一行颇有一点“万古纲常担上肩,脊梁铁腰对皇天”的遗风,所以一直受邓扬光的关注!被他列为重点监视的对象。

他平时言行一贯谨慎,遇到任何事都不急着发言,而是慢慢观察。但是一旦出口,必“过经过脉”,切中要害,语言精练,这大概是他的文化素养和长达十七年的牢狱生活,积累起来的,因为他经常利用中共言行的矛盾,散布与政府明显对立的言论,而又不被抓住,所以当局始终把他看成一个最危险的人物。

例如去年六月二十八日晚上,我和陈力因发表对文化大革命的看法,大闹农六队,而遭到禁闭。第二天晚上,工作组仍然继续举行各组讨论会,讨论题目依然是:“你对文化大革命的看法?”这一次蒯处长指名点姓要他发言,开始他一直不愿说话,耐不住蒯处长的一再催促,于是,他便讲出了如下一段见解:

“依我看,党中央根本不可能出现丝毫不统一,这道理很简单,不是说毛泽东思想是放之四海而皆准么?何况他说统一战线是一个法宝,对于非共产党员的人,尚且要团结他们,共同为中国革命而斗争,怎么可能对一起打江山的久经锻炼的共产党人,说他们是叛徒呢?如果谁这么说,我认为这是对中国共产党的诬蔑,对共产党的诬蔑就是犯法。”
“所以,我认为,我们不能随便谈中国共产党的斗争。毛泽东在关于正确处于人民内部矛盾。第一条就规定得清清楚楚,他说:有利于团结各族人民而不是分裂人民。人民都不允许分裂更何况中国共产党内部。至于文化大革命是怎么一回事,我确实糊里糊涂的,我们是接受共产党长期教育的,不敢乱说,也不能乱说。”

这一段话讲得那蒯处长在旁连连点头,那周学祝看主持会场的人都在点头赞许,也想唱一段文革颂歌,又觉得这不是时候。

我与他相处,始于我刚刚到孙家花园工厂第一天,有缘使我们至今很少分开过,我了解他藏而不露,秘而不宣的个性,在六队我不止一次听他讲战国时期齐魏争霸中“围魏救赵”的故事。

对秦始皇统一六国的评价,他讲出来的就不是中共文革对赢政统一六国的肯定,而是讲他滥征民工修长城,筑阿房宫,对当年仅两千万人口的国家行督责暴政,对无辜老百姓无端残杀,以为这样可以保住江山千秋万代永不变色了。然而,他在沙丘刚刚归天,陈胜、吴广便在大泽乡揭竿而起,刘邦在沛县聚众起义,秦王朝便在人民的反抗中,结束了短短十五年统治。

由于他平日待人宽厚,时时站在长者位置上给周围的人帮助,他年事已高,无论资历和知识都是六队的同难中无人相比的,大家都尊称他为“潘翁”。

他平时作为,被当局在犯人中的耳目收集,何庆云对那“潘翁”称谓十分反感,因此就认定他在六队中处在“坐地使法”和“摇鹅毛扇”的位置,特别受到“关照”。所以继我的斗争会,便把他推上了批斗会的“主席台”上。

不过,他毕竟不像我借“申诉”为屏障,常出怨言。开我的斗争会,我说的话信手掂来,平日抗拒出工顶撞干部“违犯监规”的事,不胜枚举,只消何管教一布置,向打手班子一交待,便立刻可把我抓出来,打骂齐下或刑具交加,或绝食收场,颇有点死猪不怕开水烫,令何管教感到棘手。

可斗争他就不那么容易了,说言论他并无公开攻击中共的东西,讲他公开抗拒出工,呼喊煽动性的口号,或逃跑就更没有证据,纵然可根据“语录”本的条条给他加罪,但要斗垮他就不容易,所以他的斗争会往往以冷场结束。这次何管教经反复收集,找到三条“钢鞭”要他在批斗会上“老实交待”:

第一条是根据当时“中央文革领导小组”下发的文件,要求各地利用文革的大好形势,认真清查在管期间的历史反革命份子,过去没交待完的余罪。

何庆云进行了排队,认为他极有可能“余罪未清”。因此,在这次“批斗运动”中要他主动交待:解放前夕任金华地区行辕主任期间,杀害共军的余罪。

第二条:根据周学祝的记载,两个月前有一天在开晚饭时,因天下了雨,院坝里地上有点滑,抬饭的炊事员在进入监狱大铁门时不小心滑倒,随着抬饭杠子从他的肩上滑脱,盛着滚烫的稀饭桶倾斜着地,巨大的惯性使饭桶几乎侧翻倾倒。坐在蔬菜组最前面的老潘失声惊叫:“饭桶要倒了。”

被后面的周学祝听成“共产党要倒了”!并加油添醋,说当时潘朝元正在读报,那报纸上正是北京“反二月逆流”的综合报导,他脱口而出这句话,分明别有所指。

这便成了斗争潘朝元的第二大罪状,叫做极端仇恨无产阶级专政,公开诅咒共产党垮台!要他在这次斗争大会上彻底交待。

第三条:也是根据周学祝的笔录,当时根据犯人的食油供应,每人每月有二两菜油,二两猪肉。炊事员为了集中使用这点油,平时按劳改队常规每顿都是无油的水煮菜,每周安排一顿油煎菜,被称为“小牙祭”。

这可是一个月只吃得到四次的油煎菜,所以每逢打小牙祭时,炊事员为了打给每个人的菜尽量公平,所以每瓢菜总要沾点油汤,舀时手中的瓢筛了又筛。

有一次,潘老端着一份刚刚从菜盆里接过油煎洋芋丝,带着诙谐的口吻说:“喏,你们说人参贵,我看那李正祥打菜的样子,真把洋芋丝当成人参须了,哎,人参须,你们说像不像?”

这句话经周学祝一翻制作,变成了在劳改队吃一顿洋芋丝比吃人参还要精贵,实足反映了潘朝元对现实生活的不满。

今天说到这些,你未必相信当时监狱里充满荒唐,狗腿子挖空心思想立功减刑,到何等卑鄙的程度!

经何管教一整理,潘朝元犯有杀解放军隐瞒不交待;在服刑期间攻击党的“人道主义改造”政策;公开诅咒共产党早日倒台,三大罪状,潘老成了隐藏极深,死不接受“改造”的历史反革命份子。

“文字狱”是中国封建专制实行独裁的手段之一,中共的“无产阶级”专政建立之初,民国废弃不用的这种残忍做法,被各级爪牙滥用,其泛滥遍于中国。文革时期姚文元写出《评三家村扎记》,把文字狱发挥到登峰造极的地步。

历代王朝中在文字上做文章的著名皇上,便是出身微溅当过和尚的朱元璋,由于忌讳他当和尚的童年,所以对“光”“秃”一类的字眼十分忌讳。朱元璋起事,曾被官军称为贼!做皇帝后,他最忌讳这贼,在官员进表中不能用“则”。

有一次,一位官员上表中有一段文字:“光天之下,天生圣人,为世作则。”他看后骂道:“生”者僧也,“光”是剃发,说我是秃子,“则”是明目张胆说我当过贼。于是,降旨杀头。

毛泽东必竟不像朱元璋这文盲,随意加以附会,但民间有人说“朱毛联手”他便硬说是影射“猪毛”来咒骂他。写他的语录,错一个字而落入死狱者何止一人?朱元障还只限于在官员上表和儒生作文上大造文字狱。

对毛泽东三个字犯了名讳的老百姓受到追查,坐牢的就更“群众”性了。姚文元、康生等人用笔杀人,使著名中共党内秀才邓拓丧命。过去在宫庭里发生的惨绝人寰勾当,经毛泽东的文革写作班子一效仿,便成为遍及国中之灾了。

像盐源这种偏僻的山野之地,周学祝这样的小伥鬼都会根据流放者的只言片语,牵强附会的拿到斗争会上作为斗争材料,在全国各地也不知有多少?必竞是近代,杀人也贴告示。

文革期间看到贴出杀人布告,动辄就是一小批,这些布告中,根本不以“法律”为准绳,抓住“犯人”的只言片语,死在伥鬼们制造的冤狱的无以数计。

何庆云扭着要潘朝元交待“余罪”就斗了他三天。那正是我开始绝食以后,斗争会的场地离监舍较远,那几天,我睡在床上听不清楚那里在斗争谁。加上王德权的严格监视,我也无法知道斗争会的全过程。

直到后来,我才听说,就连“潘翁”这个戏称,也被说成反革命份子加的“官号”,用来煸动人心之用,被何庆云一口咬定,斗争会变成了对他的逼供审讯。恐怖气氛,笼罩了农六队,那几天人与人相逢,眼色不对都要拿到斗争会上追究。

还好,“伟大领袖”,因施政上太不得人心,使皇威“一落千丈”。加上共和多年,共产党的信条,已无封建皇权那么大。他的复辟,以及为复辟而恢复的封建时代种种酷刑,施行起来有相当阻力,所以才不至于肆无忌惮校仿古代皇帝的做法。但其玩弄百姓的手段可谓集古今之大成所没有。

(五)王氏膏药

从1967年4月27日,在农三队召开的那次全场宣判大会后,农六队便成立了“严管组。何庆云将平时认为对政府最不听话,想越狱逃亡的人收进了这个组中,这个组出工时,要集合点数,并由两名武装士兵押解外出,刘顺森,王世春,刘资元,邓小祝等人便是这个组最初的组员。在八月批斗的人中这个组便占了三人,斗争会最后一名运动员便是严管组的王世春。

虽然这个人平时喜欢信口开河,哗众取宠,按其人品和素质不是当局特别关注的重点人物,然而他的一段对毛泽东语录的“评论”,确是别开生面,十分“恶毒”,因此而将他关进了小监,并上报材料至盐源法院,准备以他“不杀不足以平民愤”的罪恶秋后问斩。

事情翻开一年前的老帐,去年十月份在全队疏通堰沟的劳动时,他向身旁的人挑逗性的发问:

“都说毛泽东语录灵验得很,一句顶一万句,但你们可能不知道,这红宝书灵在那里?”大家都摸透了他的脾气,为了哗众取宠经常说一些笑话。便有人逗他说:“王世春,你又有什么新发现?不妨说出来我们听听。”他便做了一个鬼脸说道:“红宝书”,可以烧成灰作毛氏膏药,也可以口服,包医百病你们可曾听说?

周围的人都把脸转向他,尖起耳朵听听他说些什么?王世春见大家的注意力已被他吸引过来,便歪歪嘴做了一个令大家发笑的鬼脸开口道:“江湖人士王世春特为大家开出‘宝书一族’药方,供诸君一试,尔等听着:有病可以治病,无病可以强身。

你若是害了多年的老哮喘,可以取毛主席语录一本,烧成灰后用水冲服,立马平咳止喘,化痰祛寒,每日早晚服用,十天一疗程即可以断掉病根,此方名曰:《阶级斗争一抓就灵散》。

你若患多年不治之风湿老顽疾,则可将宝书灰调入老白干二两贴于患处,只消一夜,你抬不起的手,直不起的腰,举不动的脚,都会灵活恢复如年青时候一般,此方名曰:《被敌人反对是好事》追风祛湿膏;若不加酒,孕妇则敷在小肚皮上,则可以保胎补血,养阴养血,此方名曰:《好得很,完全不是什么糟》安胎药;小儿用来贴肚脐眼,包管他夜不流尿,不哭不闹,此方又名:《纲举目张》膏!咳!还可贴在你的丹田上专治阳痿,保管你雄风勃起,此方又称:《东风压倒西风》春药,如此良药各位不妨都试用一下。”

当时正值文革初潮,打人风初起,空气已被弄得十分紧张,被他这么一取笑,大家都哈哈大笑不止。“万岁”经典,如此严肃的禁区,竟被他轻松之中奚落无余。在周围一片哄笑声中,被值班员冯俊伯掏出笔记本记录下来,当晚即报告邓扬光。

不过,当时还没有任何人注意。事隔一年后,却被何庆云翻了老帐,指示批斗小组将王世春推上了斗争会的“主讲台”。

殊不知,一连三天挨打斗争,王世春便招架不住了,立刻在批斗会上连连认错,希图用告饶的方法使斗争会不再继续下去。他说:“那天发生的事,本来在逗大家乐,并没有想到就此犯下了侮辱伟大领袖的滔天大罪。今后绝不敢胡说八道了。”殊不知他这么一自白,反倒激怒了主持会议的人。

如此精心组织的批斗会,岂容几句认错就可金蝉脱壳?非但没有让他“下去反省,写出检查”了事,反而加大了“火力”。

接连几天的斗争,暴拳已使王世春遍体鳞伤,将他的左脚打瘸,腰部打伤,弯著身子,再也抬不起头来,在拳打脚踢下王世春跪地求饶,声泪俱下的认了“罪”,一面抓屎糊脸把什么“想组织监狱暴动”、“组织反革命集团”。这些根本与他风马牛不相及的屎盆子,都拿来扣在自己头上,还上挖曾祖父那辈,说他的祖先如何如何对共产党刻骨仇恨,把死去一百年的亡灵,也请来在斗争会上陪他挨斗,赌咒发誓,再也不敢污蔑毛主席了。

殊不知一百年前共产党还没有出世,这不明明又让何庆云抓了辫子,把自己越套越紧?再次的拳打脚踢,逼着他写了一个洋洋五千字的“交待材料”。承认他是六队中最最狡猾的反改造份子,而被戴上刑具下到小监中,听候“秋后问斩”。
直到三年后,林彪亊件发作,对“毛主席语录”在犯人中清查时,他才从小监中活着出来。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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