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书】《血纪》中集(49)

【新唐人2011年11月29日讯】【编者的话】血纪》记述了大陆一名五十年代的大学生孔令平先生,被打成右派而下放四川西部甘洛农场,在劳改农村二十年的血泪历程。《血纪》一书完全可以与前苏联作家索尔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岛》相比。小说《古拉格群岛》反映了苏联人民在斯大林统治下的血腥恐怖让人触目惊心,而《血纪》则完全是以孔令平先生的苦难经历为主线。这条主线也是毛泽东祸国殃民的编年史,更是陈力、张锡锟、刘顺森等先烈的英雄史诗。书中人物众多,文笔朴素,使中共监狱的惨无人道和烈士的壮怀激烈跃然纸上。

孔令平先生在本书前言中说:“当这本书有幸与你相逢时,让我们珍惜这种来之不易的相识,为融化中国专制主义,建立中华民主而共同增加一把火。”下面请看长篇纪实连载《血纪》。

第十—章:中共后集权时代

在结束毛魔王二十八年的血腥统治时,因为铲除了所有还在萌芽中的反抗力量,使取代中共的力量并未形成,人民被迫容忍了现状。然而历史还是翻开了新的一页:1976年10月6日,经过十年“文革”,被毛泽东视为洪水猛兽、并一直踩在脚下、必欲置之死地的“走资派”宫廷政变成功。

二十八年暴政,毛贼使人民处于饥饿贫穷的状态,所有生活资料,包括必不可缺的粮食、布匹、油盐、燃料等等,都要“凭票供应”,更不要奢谈住房和交通了。当毛泽东的绝对权威所造成的迷信、恐怖和愚昧渐渐消失时,人们才开始回到了现实中。

邓小平选择了“以经济建设为中心”来代替狂热的阶级斗争,他们选择了缓和矛盾却不实行民主的机会主义策略。把政权当作掌握他们手中的法宝,不愿归还。他们一靣声称不可能将取得的政权拱手让人,同时希望在取代毛泽东一人独裁的条件下,出现一个集体掌权时期,实行和平改良。新的历史时期就是在这个基本方针指导下出现的。

1978年,刚刚掌权的“走资派”,抓紧推进两大改革:

第一,为了缓和已处在“崩溃边沿”的囯民经济,首先要找回万民被毛夺走的饭碗,解放被冻死的农业,他们的救世良方便是“三自一包”。

第二,调整被毛泽东弄得极其紧张的社会结构,解放打翻在地并踩上一只脚的中共各级旧官吏,使这些人成为掌控国家机器的新主人,以清除“文革”扶植起来的“造反派”。(这种换汤不换药,大大阻碍了社会民主的进程。)

同时为了收揽民心,将毛泽东圈定的庞大的“五类份子”来了个一风吹,其中也包括对1957年无辜受冤害的右派进行平反。

1978年召开的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揭开了全国大规模平反冤假错案的序幕。一时间,似乎有一种万象更新的新气象。

我们这一代人,脑子里充满了近百年来遭受列强瓜分的耻辱感。使我们从小就把“振兴中华、立志报国”当成公认的价值观。在经历日本入侵,国破家亡的刺激后,“爱国”便成了我们至高无上的原则。不管是谁,也不管带什么政治色彩,立志报国是第一原则。可惜我们并没意识到,为窃得政权的毛共已将大片领土出卖给了苏联了!

当我被莫须有扣上右派帽子时,我表现出的惊慌失措和诚惶诚恐,至今都令我感到羞耻,面对无理剥夺我读书的权力,我只是伤心落泪和万分痛苦,而不去思考灾难的原因,在大学求学的我在政治上什么都不懂。

连番的批斗会上,我不但没有理直气壮抗议这种阴谋迫害,反而想方设法为自己申辩解释,说自己从来没有反对共产党的想法。

但是,我越是辩解,就越使迫害升级,我的申辩不但没有获得饶恕,反而使我变成“死不改悔的极右份子”。

第一节:风向陡转?

严酷的事实纠正了我的幼稚,毛泽东颠倒黑白、指鹿为马的倒行逆施,使我认识到中共宣传的东西全在骗人,所以我的政治道路的选择,不是因为我的家庭出身,恰恰是共产党的倒行逆施。

经过长达二十三年的地狱练狱,我把自身的苦难同中国的灾难结合起来,狱中的斗争,使我越坚定了反对独裁的信念,于是,我开始了真正的“脱胎换骨”,开始了精神和灵魂上的新生,成了一个执著的反专制战士。

二十年来,我不断为自己的冤狱据理力争,从入狱那一天起,到1979年获平反,整整二十年,持续申诉百余次。

一方面揭示那个年代冤海无边,同时也巧妙保护了自己。同独裁专制作斗争的过程,就是我伸冤与抗争相交织的过程,而我的伸冤过程,就是我揭露共产党的血腥、暴戾、腐败的过程。

1978年,母亲带着欣喜来信告诉我,她已获得平反,这一年平反冤假错案,像一阵热风,熔化着毛泽东几十年冰封的专制地狱,许多呻呤于地狱的冤魂,遍布全国各阶层的“五类”,走出了地狱。

我拿定主意,要借这股“平反风”洗刷冤情,正大光明从地狱的大门走出去,同时决意将二十年狱中所见所闻,以及囚奴们长期的苦役折磨,烈士流血牺牲的桩桩事实公诸于世,传给我们的后代。

偏僻的盐源,像冰封大地里阳光照不到的死角。这里的冰雪迟迟难以溶化,909狱方对平反“冤假错案”似乎没有任何反应,“落实政策”既没有宣传,又没见有多少人改判获释。

到了这个时候,我同母亲的来往信件,照例都要被拆开检查,我还得用稳讳苦涩的语言,同检查者对话,既要说出二十年冤狱对我的摧残,又要表达含冤二十年上告无门的悲哀,为了能将信寄给母亲,要说多少言不由衷的假话?

事实将会证明,解除长期冤狱,还要经历痛苦而曲折的过程。

何庆云和徐世奎,压根就没把六队二百多号流放者当人看,今天却要为最反动的家伙“平反”,心理上怎能接受?他们害怕这些人获得平反,对自己不利。

还在一年以前,在枪杀刘顺森和刘开云时,徐世奎还恶狠狠地警告那些“不认罪伏法的反改造份子,是“自寻死路”。今天风向陡转,要为右派平反了,他能接受吗?这种变天又不翻天的把戏,着实令人困惑。

唯独那位平时爱说些风凉话的“逍遥份子”马大炮,却不时从场部,甚至从成都带回一些从未听过的新鲜见闻。

然而毛泽东归天已两年,报纸上虽然一阵阵吹平反的风,可在华国锋两个“凡是”铁幕下,对制造冤狱的鬼蜮们既没有撤职处理,又没有受到任何谴责。中共把所有罪过,由一个替罪羊江青背着。

这使我明白,旧的国家机器,不可能否定自己。一党独裁下,就是改良都难以推行!“平反”就更难,眼看平反冤假错案与“伟光正”要撞车了。

(一)淸沟听闻

经过十几年的修建,二道沟上游最高处修起两个大水库。并在水库与各下游各中队间,修建了绵延几十公里的环山沟渠,依靠这些沟渠,将水库的水引进了几百亩水稻田里。这些水渠像曲折的腰带,盘绕在水库以下山头的山腰间。

夏天因山洪暴发,从四周光秃秃山包上冲刷下来的泥砂,淤塞了这些水渠,所以来年春播前,各中队都要抽出劳力清理这些环山沟渠。

监督这些劳动力的狱吏和士兵,在水渠上方找一个便于监视的地方,围起一个临时哨棚,居高临下的监视着清沟工作。

每一年的清理淤泥,按参加清沟的人头划成了几十段,劳动任务落实到人头,并规定几天时间内完成。

正巧这一次我被划在哨棚下面那一段,这天,我正在沟里除淤泥时,突然从头顶上飘下来两个人的对话声:

“这些天递上来的申诉状,占了全队一半,听说荣山茶厂的反革命犯都放了三分之一了,搞来搞去,搞了这么多年,我们管的都是些冤枉事”。这是何庆云的声音。

听到这话,我停止了手上的工作,以免弄出响声中断了他们的对话,我想从他们的谈话,获得有关落实政策的消息,于是我索性停下来侧耳细听。

“上面不是说了嘛,过去抓人和判决是对的,今天给他们平反也是对的。反正你我只能跟着政策走,法院也真是扯蛋,把那么多不该抓的人抓到我们监狱来,找我们的麻烦。”这是徐世奎的话,带着明显的埋怨。

“话也不能那么说,就拿张锡锟的案子,是你和我亲自整的材料,经过长达半年多时间的审理,管教科几十号人都讨论通过的,前天就听西昌中级法院的人说,要重新调查这个案子。”何庆云说。

“就是嘛,这种案子若在两年前拖着不办,肯定说我们是修正主义路线作怪,谁反对枪毙张锡锟,至少就落个同情反革命的罪名。今天倒好,还不到三年,又要你重新审理,说是错案,如果谁顶着不办,又说你抗拒政策,对抗中央。古柏的老康就是一个例子,职务都被撤了,还挂起来反省。

我真搞不懂‘路线斗争’是怎么回事?怎么才算对”。徐世奎困惑的语气里,含着抵触。

“搞成这样,都怪那个林高明,他一到六队,天天大呼小叫,说六队的反革命份子要翻天,天天把我们当右倾夹起来整。今天倒好,他夹起尾巴走了,烂摊子却丢给我们来收拾”。何庆云素来与林扯高不和,现在林扯高倒霉了,何庆云当然不会放过说风凉话的机会。

“我是准备好,六队把人放完了,你我都回家杠锄头去。”徐老大在作后一步的打算了,这些年来,徐世奎在六队占山为王,老婆孩子也生活得安逸富足。

他当然清楚,他的一家是寄生在六队两百号奴隶身上的,犯人没有了,他这个家也就该搬走了。

何庆云倒显得豁达些:“路线斗争就是这个样子,毛主席他老人家不是早就说过,在中国出修正主义随时都是可能的……”他的话突然中断了,他知道不能再说下去,否则就是“反党”了。

“李培连不但获得平反,还升了官,你我都写过他的材料,他若在农牧场不好相处啊!”徐老大触及到具体问题了,因此,他打定主意,“走为上计”。

我屏住呼吸,全神贯注侧耳聆听,这可是将近二十年来,难得听到的话。这翻内心自白,才是整人者内心的真话,二十多年来,人们习惯了听假话套话,能听到他们肺腑之言,倒是机会难得。

我抬头向哨蓬望去,只见徐何二人同“带班”的两名士兵正盘腿坐地。

士兵的思想毕竟单纯,在“支左”时,他们只知道用青杠剑砍人打人,在需要的时候,他们也只知道执行命令捆人,他们在“支左”中猖狂打人,他们本是泥腿子出身,在毛泽东的大跃进中,曾经尝过野菜或观音土的滋味。

入伍后扬眉吐气,过着饭饱肉足的生活,便心干情愿被人当枪使,决不去侈想生活之外的事,无产阶级专政少不了这样毫无头脑的“枪”,也少不了像徐世奎,何庆云这样的“枪手”。

(二)高德胜的死讯

清理水渠的劳动刚刚结束,郭川小又调回了六队,替代了已经年老的荣老头。

郭川小调来以后的第三天晚上,便把我叫去队部办公室去,待我在小凳子上坐好后,便低声问我:“你知道高德胜书记的下落吗?”我感到他的问题好突兀,摇了摇头。

他停了一下,便告诉我:“他已死了,死得很惨,是被造反派们斗争,打断了左侧的全部肋骨,并把他关在骡马堡附近的水碾房里,又不给他医治,结果打断的骨头穿破了皮,伤口化浓感染而死。

死的那几天,他在小屋子里成天喊叫,很凄惨,但没人敢理他。也不准家属去看望,还说他死不认罪,死有余辜。

他还说:“文革初期,造反派斗争高书记时,其中有一条罪状便是坦护你和陈力”。

这么多年共产党的残酷是尽人皆知的,历史上法家提倡严刑竣法,毛效法商鞅丶李斯,使他得了一个暴君美名,对不听使唤的人决不会手软。

听郭川小讲完后,我俩低下了头,一时沉默不语。掐指算来,他死去快一年了。说到这里,郭川小望望我,进一步补充道:

“你和陈力被管教科申报了两次死刑。但是高书记说‘这两个人出身学生,是可以通过教育来挽救的,共产党人强调的是改造人,而不是消灭他的肉体,何况,这两人在犯人中影响很大,改造好了,一定会带动一大片,有利于我们的思想转化和教育工作。’”

高德胜这个调子一定,我死刑得免,看来我之所以能够幸存下来,确有高书记极力保护的一份功德。

关于高书记,我确曾听过他的种种传闻,文革后,1966年冬天,我与他在六队的蔬菜地边见了最后一面,当时见他穿着布鞋,脸色苍白。记得那一次见面,他简单询问了我的近况,说了几句“认清前途”的话,便匆匆离去。

从此,高德胜和李培连便从二道沟“消失”了,郭川小今天告诉我的这些情况,我还是第一次听到。

关于我被申报死刑的说法,我早已耳闻,但何以又免了这死刑?却一直懵然,这次听到郭川小的话,我的脑海里再度重现了十三年前在基三队的绝食,并在1964年的国庆节前,我与高德胜的第一次对话,那是一次思想交锋,我相信,那次我的坦然和正气,一定深深地触动了他。

这使我相信,共产党决不是他们自吹的铁板一块,恰恰相反,由于它的不得人心,它的内部正在熔化分裂,惨无人道的对待高德胜,一定是校仿了中央高层中对待刘少奇、彭德怀、贺龙等人的手法。

想到这里,我问郭川小:“他的家属还在吗?”

“在,还在骡马堡,这些年来,因为高德胜的问题,家属也被整得很惨。”

这一席对话,使我们间的距离拉得很近,我们相对沉默,我在心里祈祷着亡灵。大约五分钟后,我抬起头来,对郭川小说:“我想,该写一份悼念高书记的信,以表达我对他的哀思,请你转交给他的家属”,他点了点头。

对于高德胜所加入和维护的党,我没有任何好感,但对于高德胜这样的党员,我认为他是中共队伍里没有丧失人性的一员。

在复杂的社会中,一个人误入某种政治组织,误信某种信仰,本不足为奇,曾迷信于邪教的人,并不等于邪教头,相反,应当相信人心都是肉长的,即使一时执迷,干过坏事的人,有一天大彻大悟帮助我们,这样的人,应视为我们的朋友。

那一夜,郭川小和我交谈到深夜。他询问了我最近收到母亲的来信没有,问到母亲的身体和近况。我告诉他,母亲已经摘去右派帽子,并在为我“平反”,上下奔波。

我也向他询问了一些有关平反政策的问题。最后,郭三小宣布,从明天起,我被编入杂务组。

杂务组是一个由农六队的木工、铁匠、饲养人员和机修人员混合编成的小组。我的任务是跟着来六队翻耕土地的拖拉机,帮他们打铧和保养拖拉机,这样一来,平时,我可以满山遍野的在外面跑,而不必在小组里列队报数,集体出工,收工。只是到了晚上,仍回六队的监舍歇宿。

第二天,我便跟着来六队耕地的拖拉机,坐在后面的铧口上操纵升降铧口的盘子,我的“师傅”是东方红拖拉机司机李进。

为耕地打铧,这可是一个极苦的差使,这时风季还没有结束,经过一个冬天干旱,山梁上干透了的土地,在铧口和履带的翻动下,掀起一股股红褐色的“浓烟”,然后被肆虐的西北风卷起来,裹缠着整架铧座。

我坐在上面,看不见方向,呼不出气来。每天,只要一开铧,用不了半个小时,我的混身上下便被红尘裹成一个灰人,头上背上,就像上了一层涂料似的。

幸好,我是剃光头的,洗脸洗头并不麻烦,只是吸进肺里的大量泥灰,七窃之中堵满了泥沙,严重损害我的健康。

用李进的话说,“这那里是人干的话?”但我很乐意的接受了,因为即使打铧时苦不堪言,但我获得了久未有过的活动空间。

从此以后,我结束了站队集合、报数出工,连小解都要呼喊报告的那种生活,结束了稍不如意,便遭到呵责丶毒打的提心吊胆地狱生活。

(三)狱中“自由”

到杂务组后,我能单独的进出监舍,还可以去场部子弟校的阅览室,在那里读到装订成册的“参考消息”,过去,我在垃圾堆中偶尔捡到一张,便如获至宝,虽说“参考消息”属于中共特意筛选出来的内部读物,毕竟比假话连翩的人民日报有了些新内容。

同时我还可以去其它队约会同难朋友,从他们那里直接得到平时无法听到的消息。晚上七点以后,我可以去场部的任何一个中队看露天电影,去当地老乡家里作客、买米和买肉,不再担心徐世奎躲在大门内侧,突然向我袭击。

我可以去农家了解他们的生活状况,去和他们交朋友,去打听“平反”的有关消息和政策。可以去场部的任何一个地方,只要在晚上十一点钟回到监舍就寝就行,姑且把这种生活叫做“自由”吧。

自由是太可贵了,冤狱剥夺了她整整二十多年了!经历漫长的岁月,我才获得这份“自由”,并且是以为拖拉机打铧这种苦役作代价换来的。

开初那几天,深夜从场部归来,路过苹果园,闻到那沁人心脾的苹果芳香,我真想变成一只栖息在树下的螅蟀,再也不要回到那阴森森的牢房里去,无怪乎哲人说“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

郭川小的妻子姓廖,是场部一名仓库保管理员,许多年来,她对我们的处境流露出同情,我们管他叫廖老师。

为了避嫌,她在表面上对我们保持着严格的界线,而显得冷漠,但每遇到流放者被处罚的时候,她都会通过丈夫替当事人解围,在监狱这种严酷氛围中,已是难能可贵了。

自我被调到杂务组后,有时也可以去干部食堂吃饭,便时常与廖老师照面,有一天,她在球场外碰着我,硬是拉我一起去她家吃午饭,我不好推辞。去队长家做客,对我来说,是二十几年来第一次,未免感到拘束。

进屋以后,桌上已摆好饭菜。郭川小从厨房里拿出一瓶酒,斟满了一杯送到我的面前,为了不扫他的兴,我接过酒杯只呷了一口,他拉扯了一阵闲话,便道出他的本意,说他的两个孩子,女儿初中毕业准备报考中师,儿子也小学毕业准备考中学,两个孩子在场部的子弟校读书成绩平平,希望我能给他们两个孩子补补课,能让他们顺利的考上学校。

我沉呤片刻后回答:“我的学业已整整荒废二十多年了,中学课程虽然用过功,但这么久了难免遗忘,需要先对现在的中小学教材熟习一下,然后什么时候补课,也需要向杂务组长彭文学打个招呼。”

郭川小闻言,抽身从里屋拿出三本书来,那是他女儿正在学习的语文、数学、政治和印刷的讲义,他一边递给我一边说:“关于补课的时间,就在每天下午,杂务组嘛,回头我向彭文学说一声。”

给中队长儿女补课的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每天下午,我准时的来到郭川小家里,经初步摸底,郭川小女儿的功课相当于小学生。而他的儿子则连四则运算都不会,这便是文革的重大成果。

好在廖老师平时对孩子管束甚严,成积并不是最差的,经过我的辅导,孩子们进步很快,但我没有把握,经过短期复习便可以考取学校!为了给孩子们补课寻找辅导资料,我便到农牧场子弟校图书馆借一些升学考试的复习资料。

从场部走过来时,我一路都在回忆这里的旧貌,慢慢判断出这儿正是当年的基建三中队所在地。

十五年前,当我从西昌黄联关押来二道沟时,正值冬天,当时场部几排红砖房子的前面,就只有一湾狭长的水沟。

沟里的水黑黝黝的,很像是城市里的下水道,冬天的干风,刮走了这片红土里所有的水分,唯独在这里还保存着这一凼“黑水”。

十几年来,但各水库中浸下的地下水,汇集成了一条宽约二十米的小溪流,囚奴们又在河沟两岸种上了树苗,几年后成了一条绿色走廊。

与这条绿色走廊形成的同时,在当年的基三队旁边,建起了许多简陋工棚,成了就业人员的主要住宅区。住宅群的主人在工棚前修筑了石板小路,形成了一条“小街”,农场场部周围苹果林中间,现在已建成场部子弟校的校舍。

一道围墙,将就业人员的工棚隔在外面。许多年没来过了,今天算故地重游。

学校最角落的地方,是图书馆和阅览室,我刚刚走进过道,便碰见了来这儿不久的魏朋万。他原是昭通地区的中学教师,平时沉默寡言,几乎不与任何人交往。他身材矮小,加上眼睛近视,才四十多岁,便显得特别苍老。

在六队时,他经常完不成任务。每到农忙时节,他成了“挑灯夜战”的常客,好在他特能忍耐,一直逆来顺受,十五年劳役,咬着牙,默默忍受着无端的侮辱。从没见过他顶撞过干部和卫兵。

子弟校迁到这里后,魏朋万接到了场部人事处的调令,安排到这个学校当国文教员。调令下达那一天,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工资由原来的每月二十元增加到三十五元。觉得福从天降,大抵是因为他历来逆来顺受老实听话赢得了农场的好感,但根本原因是因为学校师资奇缺。

现在他几年前铁青的脸色,已带上红润,与他在六队时成天哭丧着脸可谓“判若两人”。握手寒暄后,魏朋万便邀我去他的办公室小叙,我才得知这所子弟校原来是从骡马堡迁来的,文革期间,原来的老教师关的关、逃的逃、病的病、死的死,虽然老教师都与公检法沾亲带故,依然没有逃掉文革的劫难。

连李培连这位响当当的马列主义专家,尚不能免却牢狱之灾,像高德胜这样从雪山草地上爬过来的人,尚且死在造反派的棍棒之下,教师们岂能自保?

(四)就业员的窝棚区

从学校教学楼向下望去,在一墙之隔的地方,便是就业人员的窝棚家属区,呈现在窗户下面的,便是那些用破石绵瓦、牛毛毡和木板钉在一起的窝棚屋顶。

看到这些破烂的屋顶,使人联想到抗战时期重庆临江门码头下,傍山而建的贫民窟,想起电影《一江春水向东流》的淑贞,拖着一老一小吟唱“月儿弯弯照九洲,几家欢乐几家愁”,而今居住在这里的囚奴们,已唱不出这样的歌了。

那些在监狱中熬掉了十几年青春年华的男子汉,就在这里燃烧着生命的余烬。男人难免有七情六欲,也想找个女人成家,但每月仅有二十块钱的劳释人员,到那里去寻找共渡“寒窑”一起过日子的女人?“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便是这些就业人员的自我调侃。

就业人员中相貌英俊的勤劳小伙子,就连场部的干部家属,都会盯着不转眼的,却很少正常的女子,愿意落嫁到这些鸽子棚里来。

虽然如此,这些鸽子棚中的女人,还是一年年在增加,嫁进来的女子或是“黑五类”;或是穷得为几斤粮票便可委身他人的乞丐女;或是相貌奇丑或有生理缺陷的女人;或是被人遗弃的二婚嫂。

我和魏朋万的话题,很快转到这些鸽子棚里的“居民”身上,就业人员中良莠不齐,层次悬殊,其中不少陈贤士之类的人渣,也有像王大炳这样的老实巴交大好人。

女人们品性各异,有纯朴天真的山里妹,也有卖惯了皮肉,擅长算计别人的野鸡;有为几斤粮票就可奸宿一夜的“大姐”,也有不堪侮辱而自杀的女人。

贫病交困,文革对社会伦理的极大摧残,在这些密布的鸽棚里,天天都会发生打架斗殴、坑蒙拐骗、争风吃醋的奇传绯闻。总之,在这片绿茵下,天天都在上演真实的悲剧。

我知道王大炳自去年刑满后,便留在场部养猪场喂猪,他几次托人带信叫我过去一叙,我调到杂务组以后,得知他从长寿老家接来一个农村姑娘,并计划在1979年春节结婚。

多年来,王大炳对我的热心帮助,我一直都铭记于心,听到他将成婚,我决定抽时间去向他表示祝贺,拿出两年积畜的零用钱,去盐源县城买了一床提花毛毯,作我送给他的结婚礼物。

79年元旦后的一天,我沿着堰沟边的小路一路寻去。

他的“新房”,原是农一队的菜棚子,经过改造,小屋的泥巴墙已刷过石灰水,大门也是新钉上的,唯一的一扇窗户也安上了玻璃。

小屋前大约三十平方的三合土小坝子,打扫得挺洁净,就怕夏季炎炎赤日晒在牛毛毡上,会使屋里变成蒸笼。即便如此,对一个刑满人员来说,已是来之不易的理想居所了。

我走到门前敲门,大门应声而开,一个大约二十来岁的姑娘迎了出来,她身穿一件兰花旧棉袄,虽补了几块疤,但洗得很干净,脚上穿一双红色的新布鞋,瘦小的身子后面,还垂着一对乌黑的辫子,很腼腆的瓜子脸上,左眼带着浅浅的疤痕,显得比右眼小。见有客人来了,礼貌的请客人进屋。

我跨进门时,大炳正在灶前忙碌,见我进来,起身热情地招呼我。我扫视了一下这间大约十五平方米的泥墙“新房”,地下是刚刚打成的三合土,门左面一张木床,上面放着两床大红的被子,木床挡头的木架上,摆着自制的木箱。屋里收拾得很干净,连灶旁的葵花杆,也堆放得整整齐齐。

靠床的墙上贴着一个大红的喜字,而床头的上方则贴着一张红色的双子图,女主人说,那是娘家专门从长寿县里买来的,表示娘家人对新婚夫妇早生贵子的传统祝福。

我把带来的礼物放在木箱上,顺手接过大炳给我递过来的木凳,在园桌旁坐下,谈话自然落到女主人身上。

她来自长寿县白鹤公社,父母双亡,有两个兄弟,都是当地农民。本应谈及她家乡的风土人情,以及联姻始未,包括婚姻介绍人。但她开口便将她家的粮食收成账,娓娓道来,打破了拘谨。

她说她一家四口,1978年分得黄谷450斤,包谷300余斤,红苕800斤(折合口粮200斤)。收打的胡豆、麦子、豌豆之类统统折合口粮总计150斤,如此合计起来,四口之家全年共分得口粮1100斤。四个人平均,每人不到三百斤。

因为一切家庭副业全被当成资本主义尾巴割掉了,因而副食品极度稀缺,这点口粮全用来填肚皮也只够半年。穿衣服要靠布票,一家四口一年可以分到四丈布票,要完成国家的棉花征购任务才能领到;一家四口的菜油票,每人每年只有一斤,也要在完成油菜子征购任务后才能领到;除过年过节,平时见不到猪肉;菜里是从不放油的。她讲这些时,如数家珍,全然忘记了拘谨腼腆。

虽然我对这些情况早已知道,但听她一一数来,仍让我感到惊心,再次证实农民仍处于饥寒贫苦的悲惨状态,这大抵是她愿意远嫁盐源,并跟一个比她大二十多岁的就业人员一起过日子的原因。

她天真的告诉我,她今年已经二十二岁了,还很少有听见鸡鸣狗吠。说到这里,她还讲了一个她小姑养鸡的故事——

“小姨怀孕了,农村习惯,坐月子要杀几只老母鸡补补身子,但整个生产队已看不到鸡的影子,不知她从那里弄了几只小鸡来喂,又怕生产队知道,便把鸡用木箱装起来,关在猪圈顶上面喂。但是圈起来喂是要粮食的,一家人一分自留地全种上了红薯,好不容易等到小鸡长到半斤重左右,却被公社当书记的舅舅知道了,说是资本主义尾巴,逼着小姨杀了小鸡,砸了鸡笼。

“她被逼无奈,只好把五只小鸡全部杀掉,当时舍不得吃,便熏好后挂在房梁上,想等到生孩子后吃,没想到被黄鼠狼叼了去,为这件事,小姨还伤心的哭了一场。”

当时的农民到了后半年,都要向公社借第二年的粮食渡荒,于是公社便成了压在当地农民头上的债主,而农民成了公社的债务人。实际上,这个“国家”,又是由一些大大小小的书记组成,在这个奇特的奴隶社会里,农民成了公社的奴隶,哪能当家作主人?

我从王大炳家出来的时候,已是深夜十二点了,他一直陪着我走在铺满炭渣的小道上,在寒气逼人的夜里,风已渐渐平息,从苹果园中吹过来果子的芳香,使人感到舒畅,只是在河边黑洞洞丛林深处,却隐藏着时隐时现的诡异。

近年来,新近释放来的许多文革闯将,习惯了打砸抢,把文革的畸形也带进了这鸽子棚贫民区中来,一个人单独在夜半穿过那片密林,常会遇到蒙面“好汉”的行劫。

流放者本来赤贫,谁也没有多大的油水,但面对突然窜出来的“蒙面人”还把一把尖刀顶着自己,在惊恐之中,任凭对方将兜内仅有的几块钱搜去,再把手腕上的“山城”牌手表抹去,这样的事发生多了,就业者们相约来到管教科投诉,希望“政府”采取措施。

按常理讲,这狼牙府岂容抢劫?可抢劫案频发,偏偏没有抓到一个,于是一到了晚上十点以后,便很少有人单独在那片密林中行走,不得不从那里路过,也要邀约上三、五成群结伴亅以壮胆。

以后当我回到重庆,更体会到在大陆,那柄对准“政治犯”的刺刀,却对刑事犯完全无能,对刑事犯罪这种放纵,使正常秩序难以维持,人们敢于公开拦路抢劫,却不敢公开反对独裁和伸张正义。

王大炳打着电筒,我手里拿着一根棍子,我俩刚刚转过蔬菜队与农三队交界的岔路口,突然听见不远处传来呻唤的声音,接着便是一阵杂沓的脚步声。我俩停下脚步,警觉起来,大炳打亮了电筒,向那方向照射去,我也下意识地捏紧了手中的木棍。

在手电筒光下,距我俩大约二十米远处,两个人影扭在一起,跌跌冲冲地向我们走来,一股熏人的劣质酒精气味向我们扑来。

定晴看清,原来是一男一女,那女人似乎很清醒,她正死死地用手拽着那个喝得已经烂醉的男人,而那男子的嘴里还在不断嘟哝着“酒话”,看到这情景,我俩才感到松了口气。

大炳说,那女人的名字叫银枝,是鸽子窝棚里的头号新闻人物,传说她原藉绵阳,为生活所迫,当过“王大姐”,而被关押“劳动管教”,就地服了两年刑。获释后,被基三队的一个小伙子接到这里来安了家,但不久,小伙子暴病身亡,银枝从操旧业,成了鸽子棚区争相追逐的对象。

那女人胖胖的脸上布满了雀斑,一个大而扁沓的鼻子几乎是贴在麻脸上的,一对豌豆大小的小眼珠,很像华君武笔下的漫画人物,但她才三十出头,脸蛋虽丑,身材却很匀称性感,加之以颇讲究衣着,善于打情骂俏,她的男人一死,就迎来了周围更多的男人。

为她而争风吃醋的事情频频传出,她既成了窝棚区里的谈资,也成为了周围几个犯人中队的“新闻”,她虽受到许多人的指指戳戳,但也得到不少人的呵护,银枝的日子过得并不困难,她可以同任何男人相好,只要她乐意。

此时,她见我们俩站在那里站着不动,便向我们喊道:“过来帮帮忙,把他送回去。”我们便走上去,把那醉倒的汉子扶了起来。

于是,银枝接过大炳手中的电筒在前面带路,我们俩扶着他摇摇晃晃地送到了场部蔬菜组的集体宿舍。

送回了那醉汉,我们俩才重新往农六队走,我想,这鸽子棚决不是大炳这样的老实夫妻久居之地,所以劝他在完婚后,应尽快想办法回到长寿老家去。

这年的五月份,大炳申请返回长寿原藉的报告获准,他迅速办了离场手续,回到他的故乡去当农民去了。

这一天,他专门备了一架马车,拉上所有的行李和媳妇,离开了这消磨掉他二十年青春年华的魔窟,虽然迎接他的另一个天地绝不是“福地”。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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