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唐人2012年6月24日讯】【导读】我走过了八十多个春夏秋冬,好多事情渐渐淡忘。对有些人与事的记忆,却是越久远越清晰。我想告诉人们,告诉下一代,中国一段不应该被忘记的历史,中国科学界一个不应被遗忘的科学家——萧光琰。
(接上期)
他有一个幸福的家
虽然各种运动不停,我和萧光琰仍然一起打球,两家仍然经常来往。各种批判和人身侮辱使他越来越无所适从,刚回国时的热情和自信渐渐消退。他和我讲他的委屈,有时甚至流下眼泪。可贵的是他仍然念念不忘他的催化剂,不厌其烦地给我讲他在科研上的思路,想让我共享他对催化剂开发和应用的设想。我从心里理解和同情他,可我只能谨慎地用我自己的方式尊重和保护他。
真正给萧光琰生活的力量和勇气的是他的家。他有一个和睦家庭。他自己爱好广泛,对夫人非常体贴。夫人甄素辉不仅长得漂亮,而且气质高雅,文静宽厚。他们的女儿小洛洛胖乎乎的,一头卷发,聪明天真,又极有教养。那时候萧光琰到我家,每次来都带着他的夫人和宝贝女儿洛洛。我的孩子比洛洛大几岁,他们在一起总是玩儿得很高兴。
他的夫人当时天天挤公共汽车到大连海运学院去教英文,可是她从不抱怨,完全是一副随遇而安的态度。在我家里,我和萧光琰谈话时,他夫人从来不插嘴,如果我有事情问甄素辉,她总是就事论事地回答(不太流利的中文),从不多说。她非常爱丈夫,坦然地接受着现实。回国十年了,萧光琰知道妻子承受委屈的能力远远超过自己,每次遇到不如意的事情,夫人都静静地让他倾吐,然后用女人的柔顺和坚韧来安慰解脱。
她对萧光琰照顾得无微不至。当天气骤然变冷时,她会变出一件毛衣,而萧光琰就像听话的孩子,把毛衣穿上。你觉得他们之间非常和谐温馨。萧光琰对夫人的关爱无处不在。他会先走一步去给夫人开门,进了门如果夫人要脱外衣,他马上从后面把衣服拿好,出门前他会先一步把夫人的外衣撑开,帮夫人穿上。有西方“妇女先行”的君子风度。他和夫人说话也非常客气,从来没有中国男人对待“屋里的”那种命令式。我看到这些,觉得很新鲜,也很欣赏。
萧光琰和洛洛讨论功课,做游戏。洛洛很争气,从上学就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那时候我家里养了一盆君子兰,正值盛开之际,洛洛的可爱激起了我的艺术灵感。我叫她坐在君子兰前面,要给她照相。萧光琰竟然认真地问六七岁的女儿,你说坐在花的旁边好还是坐在花的后面好?洛洛有自己的主意,坐在花的旁边,眼睛看着花,我给她照了一张我自己很满意的艺术照,可惜在动乱中丢失了。前几天,女儿打电话高兴地说,无意中,她发现了一张一寸的小照片,是我家三个小孩与洛洛的合影。洛洛举着小手,乐呵呵地招呼人。
有了这个给萧光琰安慰和幸福的家,不管外界的形势如何,他都努力保持积极的生活态度。不仅永远注重自己的仪表,家里也布置得极具艺术感。当外界的压力越来越大时,萧光琰所有的欢乐越来越寄托在自己温暖的小家里,寄托在孩子身上。接触过他的人,都知道他是一个好丈夫,是一个好父亲。他说有这么可爱的女儿,有这么漂亮温顺的妻子,还图什么呢?
两极对话
我和萧光琰的经历、背景完全不同,很多观点也不同,进行的常常是两极对话。其实这些不同,开阔了我的眼界,向他学了很多东西。
他常说:工作和娱乐之间要有个平衡,只会工作,不讲究一点娱乐和享受,也是人生的遗憾。人追求的不是工作的完美,而是人生的完美。他对别人批判他爱打球、爱跳舞大惑不解,他问我人如果不会休息和娱乐,工作有什么意义呢?工作不就是为了人们更好的休息和娱乐吗?
那个年代,很多科技人员都想入团、入党,一些研究人员非常注意搞好群众关系,争着做收拾卫生、打热水之类的事,群众的反映不错。可萧光琰不仅从来不做扫地清洁这些事,还说这应该是清洁工的事。
我对他说:为了给自己创造一个好的工作环境,你得入乡随俗,随大流,不能轻易得罪周围的人,对下属的科技人员的要求不能太高,更不能为了工作上的事发脾气。脾气倔强的人常常质地脆弱,愿望达不到还毁了自己。要有点儿遇水则柔,遇铁则钢的韧性。有人觉得你有博士架子,那你以后做事就注意点群众影响,比如多和工人打招呼,帮助清理卫生,和工人打成一片。他会很奇怪地问:为什么?
萧光琰的动手能力很强,为了试验,他能自己吹出各种试验用的精密玻璃仪器,还经常教工人一些吹玻璃的特殊技巧,老玻璃工都很佩服他。他说那是工作需要,我可以做。可我的工资比一般工人高很多,让我总和工人打成一片,去干工人的活,那不是浪费吗?人是有分工的。
虽然他知道自己得到了不少物质上的照顾,可这些并不能改变一个有责任心的优秀知识分子心灵中的某些遗憾,他一直认为中国人的思想方法应该改变,最近看到有文章提到他曾写信给妹妹说:“我曾经为党对领导科学缺乏经验而造成的一些缺点和损失而痛惜过,但是,我相信党的领导会从经验中逐渐懂得领导科学工作的规律。缺点是暂时的。一个科学工作者的责任,就是尽力帮助党了解科学工作的特点和规律。”从这些话里可以看到他的一片真诚。我想他当时与我的很多谈话,是希望我这个难得的知己能冲破思想束缚,更好地理解科研工作规律。
中国文化叫人隐讳的保护自己,“病从口入,祸从口出”,“冤家宜解不易结”,“好汉不吃眼前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些道理却很难让从小生长在美国的萧光琰明白或接受。而他的很多观念,对我来讲也很生疏,很难解,有些我也是经过很长时间才理解。
成年累月,在强烈的政治氛围中,萧光琰已经逐渐失去了自我,他也认为自己应该接受改造了。那么多人都说党是对的,在这巨大的多数面前,他感到必须怀疑自己,否定自己,可他又觉得,怎么可能所有的人都一样,让一个人完全变成另一个人?如果没有能独立思考的个人,社会能发展吗?科学家即使已经尽量感受和运用自由的力量,思维也还是在种种习惯的束缚中,如果每天接受各种框框,必须往东想或往西想,能有突破吗?
“拔白旗”运动更拉开了他和周围人的距离。他不再轻易发表不同意见,改变了刚回国时,一有想不通的问题,就要打报告,要说清楚的态度。
现在想来,他经常对我诉说他对现实的不解和无奈,有些是很有道理的,他也希望从我这里得到更多的理解和支持。作为一个基层领导,我已经习惯了和党步调一致,对他的想法,不敢做深入思考,只是想让环境尽量减少对他的伤害,让他学会保护自己。可我们的私人友情无法改变大环境。我在承担一个基层领导的责任,要对自己的行为后果负责,从不敢和他说得太深。这种有所保留的交往虽然温热过他因不断的运动而灰冷的心,但却无法解除他的痛苦和迷茫,无法改变他的命运。有些时候,理解一个人就是创造一个人,可惜在那个时代自己也怕犯政治错误,有些事情即使知道他说得对,也不敢给予大胆支持,潜意识当中,也在适应环境保护自己。所以直到现在,作为一个被萧光琰真诚信任的朋友,我一直觉得很对不起他。
我被停职反省
即使我很谨慎,也没保住自己,更没保护好很多需要保护的知识分子。不久我自己也成了在党内被批判的对象。因为我的很多想法与那个时代不一致,同时也有很多非常个人化的因素。
“大跃进”运动之后,从轻工业部调来了大连市委新书记。他的夫人原来是国家石油局的副局长,调到石油研究所任党委副书记。我那时老是觉得自己水平不够,心想从石油局来的人,水平一定比我高,正好科学院党组书记张劲夫来石油所,我就主动提出让她担任党委书记,我担任党委副书记。科学院党委经过研究,同意了我的要求。
新书记工作努力,但正襟危坐,常用独得天下真理的样子去教训别人。知识分子不太吃这一套,所里的很多人有事不去找她汇报,而老是来找我谈。群众对她的不满,在她那里就转化成对我的不满。她给我的工作设置障碍,甚至不让我到北京去参加我应该出席的科学院的会议。
开始我还是很想迁就她,但是有太多的观点不一致,我对知识分子的爱护被认为立场站在“没有改造好的知识分子”一边。她是一个坚定的左派。
我们之间的矛盾越来越大,市委只好派统战部的人来调查。统战部的人在石油所召集了会议,听取各方面的意见,奇怪的是竟然所有的人异口同声,认为责任在她,不在我,所有的人都为我说话。她继续呆在石油所已经毫无意义,只好把她调走。我又恢复了正书记的职务。后来她连续换了几次工作,都搞不好关系。我那时还不知道,她的走,其实已经为我自己种下了未来挨整的种子。
1959年庐山会议,彭德怀被批判以后,党内开始了“反对右倾机会主义运动”,我成了在劫难逃的被批判对象。大跃进之后,市场物品紧缺,货架上往往是空的。我家阿姨到市场买不到菜,回家说:外面到处是标语,搞除四害,搞六无六净(已经不记得其定义),搞什么六无六净,大连市场的货架子上才是六无六净,什么都没有。我觉得阿姨形容得很形象,就在党内的会上说了。
综观我对“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斗争不力,妥协退让,加上“六无六净”的“右倾言论”,市委领导就把我定成“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大连市委让我停职反省,每天在家写检查。当时整我的势头很大,我心里清楚这里的内在起因:得罪了市委书记夫人。虽然心中无愧,失去工作,停职在家写检查,也还是有很大精神压力。
在自己对党的事业充满热情的不惑之年,无端挨整,使我对于“右派”、“白旗”被整的心态滋味,对萧光琰和其他在运动中挨整的人有了更多的理解。更加了解了在由上而下的政治漩涡里,人们对自己的命运是何等地无能为力!表面上每个人的批判都是从革命事业,党的利益出发,其实政治清算背后,掺杂了数不清的个人恩怨,好多人是利用把自己装扮得大公无私来悄悄地获得私利。
我被停职这段时间里,没再去打网球,和萧光琰在一段时间里就没有了多少联系。
又见光明
当我的“右倾机会主义分子”报到省委以后,省里派人下来调查,发现实在是没有什么事实,下面的人都替我说话,所以就决定不给我戴帽子,只算是有“右倾机会主义错误”。大约在家里呆了半年以后,恢复了我的职务。这次停职反省,使本来个性不强的我变得更加谨慎。
我恢复工作以后,很珍惜工作机会,和张大煜所长的配合也愈加默契,一心想把研究所搞好。
张大煜长在中国,到德国留学四年,基本上接受的是中国文化。他工资很高,可十分节约。工作中他个性随和,能变通顺应,迂回解决问题,逆境也在他身上留下印记,却不会留下难以弥合的创伤。张大煜勤奋刻苦,对化学领域里的科学前沿非常熟悉,在研究方向和选题上很有前瞻性,广招人才,尊重人才,知人善任。除了研究学问以外,他没有很多其它的个人爱好,全部身心都投入到科研工作中。是个典型的中国式的优秀知识分子。大化所至今能在很多领域里保持领先的学术地位,张大煜功不可没,是一个经得起时代考验的科学奠基人。
当时张大煜有很多想法,他曾提出把“大连石油研究所”的名字改成“大连化学物理研究所”,从名字上就不再是完全搞实用科学,科学家们可以更放心大胆地选择自己感兴趣的题目,我给与全力支持。这在当时对科学家是一个很大的鼓舞。
那时我受科学家们的熏陶,产生了一个基本思想,就是科研工作一方面要有明确的学科方向,这样在基础理论上才能有突破,真正推动科学事业;另一方面,必须有结合实际的题目和项目,这样科技人员才会更直接地看到自己社会价值,产生更大的科研热情。
我和张大煜交流了这些想法,决定和一些技术骨干进行更深入的讨论。于是1962年大连化物所在青岛开了一次会议,解决大化所科学研究的大方向问题。这就是对大化所的未来有重大影响的“青岛会议”。这次会上,我们还明确提出要培养年轻人。在科学领域里,很多重大发现都出自年轻人。当时选了10个年轻科学家作为技术骨干和重点培养对象(他们中有六个后来当了科学院院士),提供了必要的人员和设备,让青年科学家放手干。同时确定了党政工作人员要为科研人员服务的指导思想。
那时从上到下还是提倡自我批评。所里进行了“解疙瘩”等拨乱反正的活动,对反右派,拔白旗,反右倾中的一些过火做法进行纠偏,运动中有些有过激言行的人还诚心诚意地向萧光琰赔礼道歉。我也很真诚地向在过去的运动中挨整的人道歉,当然包括萧光琰,希望他们不计较运动中的过火行动。萧光琰很兴奋。
萧光琰是个不掩饰自己情绪的人。当他感到作为一个人受到应有的尊重后,心情十分愉快。他又开始常常邀请一些年轻人到他的家里,用水果、点心和糖款待他们,和他们谈工作,谈学习。
他请年轻人教他夫人学中文,让他夫人教年轻人学英文。看到有的年轻人的英文不好,买来英文小字典送给他们,让他们多背多记一些单词。他认为做科研前提是掌握信息,要掌握信息必须学好英文。他努力用实际行动改变和周围的关系,有时是有意识的,有时则是无意识的。人总是会被潮流裹挟的,萧光琰在慢慢地改变自己,试着融入这个社会。
在这段时间里没有什么运动,萧光琰的失眠也奇迹般地好了。心情的舒畅使他恢复了科研热情,产生了很多创造性的思维,又开始专注地搞他的催化剂。当他读到很多生物酶的催化作用时,立即联想到化学催化剂,想到是否可以把一些生物酶用于体外的生物或化学反应。这个想法,使他很激动。当时在大化所没有搞生物催化剂的条件,当他知道青岛海洋生物研究所有可能进行这方面的工作时,就要求兼任那里的研究员,以满足他对催化剂事业的追求。
最近几十年,新的生物催化剂--各种酶--不断被发现,成为现代生物化学的重要领域。在日常生活中,酶也有了愈来愈广泛的应用,例如用蛋白酶或脂肪酶清理下水管道,大量的工业污水处理,等等。这证明萧光琰在六十年代初对未来的学科方向看得非常准,相当有预见性。
在这种宽松的环境中,萧光琰焕发出极大的科研热情和聪明才智,他努力工作,这期间完成了很多论文。1964年大化所承担国家急需的“大庆中油加氢裂化制取航空煤油和低凝柴油”的课题攻关任务,萧光琰为催化剂最后研制成功作出了重要贡献。他的工作成绩很快得到了肯定。不久他当了侨联的副主席。1964年大化所成立了三室,他当了室主任。
那时他曾经找到我,说他想见一见已经十年没见面的哥哥,如果他哥哥不能来中国见面,是否可以到香港见面?他希望他的哥哥也能来中国工作(他哥哥当时在美国的保密单位任职)。我当时听了,很感动。在历尽人世沧桑的今天,我觉得他在多次挨整之后,还想让他的哥哥也来中国工作,太天真了。
1964年末,我离开大化所到北京中国科学院化学研究所工作。那时候的通讯条件和现在没法比,此后,和萧光琰的直接来往就很少了,只是从到北京开会、办事的人那里听到些零星的情况。
文化大革命开始
1966年,“文化大革命”时中国人和人之间的相互伤害,走向极点。我很快就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每天挨斗。
我经常被拉出去游街。一次造反派把我拉到街上时,给我挂个大牌子,我们手里还拿着盆,拿着棍,一边敲一边跟着喊打倒自己。人群中的女儿看到了我,我心中嘀咕着回家怎么向他们解释。回家后夫人、孩子像迎接“英雄凯旋”一样,准备了好饭好菜,想用这种办法安慰我,我知道瞒也瞒不住干脆直话直说,“今天我被游街了,给我挂个大牌子,写着“打倒铁杆保皇派白介夫”,不过我一看,旁边那人挂的牌子上写的是“打倒钢杆保皇派×××”,心里想,还有比我硬的呢!”全家大笑起来。
另一次斗争会上,造反派给我带了顶常见的很高很尖的纸帽子。不知谁想出来新花样,给我旁边那个挨斗的人戴了顶老戏里县官戴的帽子。两边有两个大耳朵,斗他时一按他的头,两个大耳朵就跟着一煽一煽的,我看着觉得很可笑,虽然在挨斗,心情并不坏。这时候,突然有个造反派党委副书记,年纪比我还大,上台狠狠煽了我两巴掌,以表现他的革命精神。那时有很多这样的人。
人有群胆没有孤胆。那时候被打倒的人很多,心里不太紧张。在挨斗时,周围很多人,特别是所里的工人对我仍然特别好。一次斗争会上,造反派把我按到地上跪下。这时一个外号叫唐二愣的工人,对着造反派大叫了一声:“别让他跪着,他跪着也比你们站着高。”我当时心里真是感动。唐二愣马上也进了专政队,他出身好,什么也不怕,造反派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不久,造反派让我收拾东西,我知道以后就不许我回家了。那时候周围已经有不少人自杀,包括我的好朋友王志华(科学院的副秘书长)。我曾参加抗日,有跟着共产党打天下的历史背景,记得当群众敲锣打鼓开除我党籍的时候,我很自信地对家人说,如果我被开除,那百分之九十的人都得被开除。我长期做人的工作,知道怎样在尽量不伤害别人的情况下保护自己,本身性格也比较平和,不很激烈,总是相信这种情况会改变。这些因素都使我对“文化大革命”的猛烈冲击有较强的耐受力,即使这样,有时候我也觉得很难熬,很理解人为什么会想到自杀。
我被关在专政队时,常常会想到过去在一起的同事都怎么样了?我常常想到萧光琰,很为他担心。萧光琰的历史背景不能给他任何保护,他的思想行为和当时的社会有如此之多的格格不入,他性情急躁,有人说他像个玻璃制品,透明,坚硬,很容易破碎。他夫人中国话都讲不流利,他们一家怎么度过这场灾难?他们挺得住吗?
我被放出来不久,就听说了萧光琰的遭遇。我这么不爱激动的人,却久久地,久久地不能平静下来。
走向深渊
根据我对萧光琰的了解,和他周围人陆陆续续的述说,他生活的最后片断,在我面前一幕一幕地闪现。
“文化大革命”开始以后,萧光琰像当时中国无数的“臭老九”一样,成了被打倒的对象。他家也像我家一样,挤进其他几家人。住进来的人要共用厨房、厕所。这对很习惯保护隐私的萧光琰来讲,是太不习惯了,突然,你的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的监视之下。
他和他夫人本来就不太会做饭,这时候几家人挤在一个厨房,常常没有空间轮上他们做饭。在外面挨了批斗回家,只能喝口水,吃几块饼干。周围的人都有高度的革命警惕性和自我保护意识,对他们一家人都唯恐避之不及,谁也不敢理他们,冷眼和歧视包围着他们。
“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帽子,以及过去那些对他生活作风、工作作风的批判已经太不够分量了。“文化大革命”形成了一个最专制同时也是最自由的空间,只要你出身好,或暂时属于“革命群众”,那你就可以发挥自己最丰富的想像力去臆测别人的心理,去给别人扣帽子。所里的大字报又再次推断萧光琰回中国是想当特务。
尽管萧光琰想努力适应中国的环境,到头来还只能当个反面教员。他回中国以后除了给哥哥写写信,从没和其他在国外的人来往过,他心里清楚自己不是特务。至于其它问题,其实大多是学术问题,因为接受了一套美国实验室和公司的管理方法,在中国不适用,因此得罪了一些人。自己原本不参与政治,与人无争,与世无争,哪里有能力去反党。
文革开始时,萧光琰还能承受。起码他每天还能回家。洛洛生在中国,文革开始时她只有十四岁,当时学校里开始把同学分成“黑五类,红五类”,她当然属于“黑五类”,压力很大。因此也清楚地感到爸爸的心理压力。
萧光琰一家一直在互相安慰,互相支持,盼望情况起变化。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他们全家都挺住了。可形势愈加恶化。工宣队又进驻了大化所。萧光琰意识到,自己遇到比以往更大的危机。
工宣队有个人老是戴着八角帽,大家都叫他“八角帽”,是大连电磁场的工人。态度很凶狠,动辄就动手打人。1968年10月5日,工宣队派人把萧光琰抓进“牛棚”,与其他牛鬼蛇神集中在一起。同时,抄了萧光琰的家。抄走了他家一切值钱的财物,其中包括甄素辉父亲给她留下的家传的戒指(有人说是孙中山送给她家的)。
在中国这个环境中,萧光琰特殊的经历,使他比一般人更依赖他的家,突然进了专政队,离开了夫人,离开了女儿,他感到失去了一切。前面一片黑暗。
人们在努力证明他是特务,不管有没有根据。工宣队希望工作有成绩,能抓出美国特务,在当时多荣耀啊。于是萧光琰被搞成有背景、有组织的特务机构的成员。人们不去追究这特务是真是假。当时所谓“打击一小撮,保护一大片。”其实是“打击一小撮,吓倒一大片。”大多数群众是顺应潮流的,也形成一种可怕的力量。
“八角帽”的功劳越来越大。在他眼里,对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怎么“教育”都不过分,他们没有什么功劳,却过着比工人好得多的生活。他们用当地人发“博士”的谐音给萧光琰起了个外号叫“白屎”。从萧光琰的交代里得不到更多的特务活动信息,为了扩大战果,有人开始动武,特别是“八角帽”,认为这样才可能让他彻底交待问题。每天拳打脚踢,甚至用“三角带”这种特制的刑具来鞭打。严厉的、无休止的“审讯”周而复始:你在美国挣那么多钱,生活那么好,为什么回到中国?你能把美国的资料弄到中国来,一定也能把中国的资料弄到美国去,你为“美帝国主义”搞了多少情报?
萧光琰不断地写检查,写揭发材料,回答他永远找不到答案的问题。他写出来的东西不能让工宣队满意,他们需要的是有轰动效果的揭发材料。他们逼他一遍遍地写。
四顾无援,遍体鳞伤的他,在经历了世道人心,生死荣辱之后,心如死灰。刚归国的时候受到怀疑,五年,十年还在怀疑,回国服务快二十年了,还在怀疑。他面对着一个他无法理解、也无法理解他的世界。
1968年12月6日,工宣队的“八角帽”又对萧光琰进行体罚。他精神特别坏,喃喃自语:“共产党的政策是给出路的……”在这段时间里,他一定反复想过自己的出路,寻找过生存下去的理由。可是,他看不到出路。他不想连累家人,不想辜负甄素辉的感情,更不想对不起孩子。最好的办法就是什么也不留下,让他们更容易划清界限。这几乎是文革中自杀的人的共同特点,要么不留遗嘱,要么留遗嘱把自己大骂一顿,为的是不牵连家人。
12月11日晨,当专政队员喝令“牛鬼蛇神”起床时,萧光琰终于不必再爬起来,面对这个丑恶的世界了。验尸结果:服过量安眠药——巴比妥自杀。他走了,带着满身的伤痕。他刚刚四十八岁。
这是“八角帽”没有想到的,也是工宣队的头头没有想到的。他们不知道灵魂高贵的人往往脆弱。据说工宣队也感到紧张,他们加紧搜查了每个被专政的人,防止再有“畏罪自杀”的。可见他们知道把人逼上绝路是错误的。但工宣队同时宣布这是阶级敌人走投无路时的选择,是无产阶级专政的“伟大胜利”。工宣队的人贴出了“特大喜讯”晓喻全科学院,决定“乘胜前进,深挖一切阶级敌人”。
他们确实取得了伟大成果。由大连化学物理所、大连海运学院、大连运输公司、大连妇产医院组成了联合专案组,并命名编号,把以萧光琰为中心的(三○一)特务集团案列为重点大案,进行紧张的内查外调,株连所及达十一个单位二十六人,其中包括和萧光琰交换过热带鱼的老理发员,以至给萧博士打过针的护士。当然,他们说这是“清队的重大收获”,“毛泽东思想的伟大胜利”。但可惜的是,任你怎样政策攻心,棍棒启口,硬是搞不到一点像样的证据。所以,“三○一”一案实质上毫无结果,以至不了了之。可恶的是,“专政队”的暴徒及其幕后指使人的功劳却不减。大连化学物理所已经得到上级的重视,不久,他们就成为毛远新亲自抓的典型,作为“工人阶级占领科研部门”的活样板,把他们的‘经验’赫然发表在《人民日报》上。
九泉相会
在萧光琰已经长眠不醒时,甄素辉正在营城子农场劳动改造。当天下午大化所工宣队的人把她叫到大化所。严肃地宣布:“反革命特务分子萧光琰畏罪自杀,他的问题是敌我性质的。你要继续交待。”
甄素辉异常安静。她甚至失去了女人痛哭的本能。她看着丈夫的遗体,提出了任何人都没法拒绝的要求:准许她请两天假,回家照料多日不见的孩子,她的请求被批准。她当天就回家了。自从他们夫妇俩被关起来,十四岁的洛洛就开始孤身一人,无人照料。
甄素辉天性柔弱,却善解人意,在萧光琰心情恶劣时,她总是轻声细语地给他安慰。她外圆内方,有自己生活的原则,做人的原则。萧光琰多次挨批判,甄素辉永远站在他身边。可是萧光琰悄悄地走了,没留下一句话。出于母亲的本能,甄素辉不能不想,如果她随萧光琰走,洛洛怎么办?洛洛没有成熟到能像成人一样为自己负责,又不是幼稚的不懂事的小孩子,我想甄素辉一定和女儿进行过一场世界上最艰难的谈话,进行了外人无法判断的生死抉择。洛洛曾把自己的一张照片留给了同学,小小的孩子在照片背面工工整整地写着:永久的纪念。看来她对一切是有准备的。
甄素辉和洛洛一起包了饺子,一起吃了饺子。几天后,当人们发现她们的尸体时,母女俩紧紧地相拥,凄然地告别了这个世界。
多少年来洛洛可爱的样子一直在我面前晃动,无法忘却的可爱、弱小与无辜!刚刚十六岁,正值对未来充满美好幻想的花样年华。我也一直想为什么甄素辉能作出这样的选择?唯一的解释是她心中充满太深切的爱与太彻底的绝望!
据说周恩来知道了这件事,而且亲自过问,追究责任。当年毒打萧光琰的“八角帽”和工宣队的头头都受到了处罚。
我不能说萧光琰是一个没有弱点的人,但我可以说,我自己,我周围的很多人,愧对萧光琰的赤子之心,愧对萧光琰对我们党、我们国家、和对我们的信任。他曾怀着怎样的热情踏上这片土地,又怀着怎样的绝望无声离去?历尽凄风苦雨之后,他的一家竟选择了这样的方法驶进人生避风的港湾,这成为我心中永远的痛。
愧对萧光琰的亲人
“文化大革命”结束不久,萧光琰的哥哥萧光灏从美国回到中国,他要求和我见面。我当时很奇怪,他为什么要见我呢?萧光琰去世时,我离开大化所已经三年多了。我的印象中,他的哥哥应该比我大几岁,但看上去挺年轻。他一下失去几个亲人,却仍不失其温和善良。见到他,我除了寒暄,竟一句话也讲不出来,心中涌起的全部是难过和惭愧。
萧光灏话还没开始,已是老泪纵横。
他说他很后悔,那时候萧光琰多次写信想见见他,来中国也可以,到香港见面也可以,他对中国的一些情况也有所闻,但自己的工作放不下,一直没回来。总以为都还年轻,将来见面的机会很多。实在没想到此生不能再见。每当想到这里,他就觉得没有尽到当哥哥的责任,萧光琰一定是有难处才多次写信想见他。可萧光琰在信里从没讲过他的真实处境。他怪罪自己为什么就没早一点儿想到呢。“文化大革命”一开始,美国也有报道,那时能设想萧光琰的处境,可已经无法联系,现在来了,可是太晚了!什么也不能为他做了。
萧光灏说他很早以前就从光琰的信中知道,我和萧光琰关系很好,给了他很多关照和帮助,他这次来一个是想看看弟弟、妹妹生活过的环境,看看他们走过的街道,他们工作过的地方,做点生者还能为他们做的事;另外就是想来看看萧光琰的朋友,也表示一点谢意。他说萧光琰在回中国这段时间里,除了家庭之外,总还尝到了一些人间温暖。
不是指责,不是声讨和愤怒,而是感谢,这是我万万没想到的。作为一个基层领导,其实很多批判打击萧光琰的运动都是我领导的。虽然有很多都是不得已而为之,但这毕竟有一份我的责任。听到这里我实在有些听不下去了。我很想说“对不起”。
我不记得当时我都对他说了些什么,可我记得自己历经劫难,刚刚在走上坡路,还心有余悸。当时“文化大革命”刚刚结束,心中有再多的不满也不敢否定“文化大革命”,不敢否定任何一次政治运动。我不想去说空话大话,也不敢说出自己真正想说的话,那种惶惑和尴尬的心境至今记忆犹新。听说他来中国还有一件事,就是想找到当时孙中山送的那个戒指,对他来讲,这个戒指有太多的纪念意义。后来调查,这个戒指被当时抄萧光琰家的人卖了,最后也没有找到。
现在的中国我以为可以讲真话了,可是与萧光灏天各一方,也许我们永远失去了交谈的机会。我已经八十多岁,一直坚持打网球,挥拍之间,我常常想到萧光琰,想到他说要练好基本功,想到我们曾经的友谊。到现在我也打听不到萧光琰一家的骨灰在哪里。这样一个和睦的家,以这样惨烈的形式写下了这样的悲剧,是我们民族的不幸。那个荒诞的岁月的形成,应该反省的不仅仅是上层领导,也包括我们基层领导。每一层人,包括我自己,都有一份责任。萧光灏也快九十岁了,我希望他能知道,我们没有忘记萧光琰,没有忘记这个充满爱国热情的科学家的毅然选择,没有忘记他对中国石油工业的贡献,没有忘记我们给他造成的致命伤害。
历史常常会以不同的形式重演。我期盼“萧光琰”式的家庭悲剧不以任何方式再现。我们急需建立起有效的监督机制,不靠英雄人物来扭转乾坤,使这个国家即使有错误,也行而不远。我们也要完善我们的文化,增强其包容性,容纳不同的习俗及思维方式。
不能从苦难中汲取教训的民族,一定是没有前途的民族。
注:我年事已高,记忆会有很多的不准确和疏漏,可自己已经没有精力去找人核实。若有当事人了解更详细、准确的情况,我希望本文有机会得到补充和修改。文章大概成稿后,让女儿去大连,找当年与萧光琰共事的人核实和补充了一些情况,他们是陈庆道、李文钊、刘宗海、陈怡萱。另外关力、刘秋荣、杨海平对本文进行了一些文字修改,在此一并表示感谢。
(完)
原标题:我与萧光琰的苦涩友谊
(作者系北京市前副市长、北京市政协第六届、第七届主席)(责任编辑 吴 思)
文章来源:《炎黄春秋》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