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欣赏】高尔品:短篇小说《炀河从镇边流过》

【新唐人2012年9月23日讯】炀河在镇边甩了一个大弯,又向樵湖流去。

1

列车开始喘息着减慢了速度,终于停稳了。我离开座位,眼光也从小站台上移到了拥挤的过道里,只是在这—霎那,我才忽然感觉到,白己又回到小镇来丁,又走回到这些肩挑臂挽、形容依然沉重的乡亲们中间。自然,我更没有想到的是,当我走出车厢,第一眼看见的仍是站边那两座矮巴巴的碉堡,和碉堡上的那些黑洞洞的窟窿眼。这种一见就会令人萌发历史屈辱感的物证,为什么岁岁年年,总是依然故我地压在炀河边的土地上?

我撵却了这种不快。然而,另一种深沉的悲哀,又陡然袭上心头——我是来奔丧的,刚回国,席未暇暖,就接到了家乡的电报,说是大伯母死了,因为许多年前,我曾答应为她做“孝子”,所以乡亲们才一定要我回来守灵送她。

我努力地安慰自己,大伯母年高八旬,也算寿终正寝。

可是,只要我一想到她近五十年没有丈夫没有儿女的孤寡生活,尤其是当她临终的时候,床边幷无一个真正的亲人时,我的心又像是被压上了什么似的,不好过起来。

我还能见到她老人家最后一眼吗?他们会不会一定要等到我来了才会盖棺?

我加快步子,走出了炀河小站,没有—刻儿,就走到了炀河边——炀河,我又看到你了,一种莫明奇妙的兴奋,突然又赶走了我的悲哀,因为我看见了炀河那一河清粼粼的河水,看见了它树木葱笼的小河岸,看见了婆娑枝叶间闪闪烁烁的绿色田野――这条窄窄细细曲曲弯弯的小河,曾怎样给我带来过少年时代初恋的幸福,带去过我青春时代失恋的苦痛?

她还在吗?还在这条小河边?

炀河幷不回答我,它只是无声地流着,回答着我的询问,又引着我,向小镇走去。

2

我走完了河边的沙砾地,走上了临河的镇街。青石板的小街,跟炀河的水一样,能照得见人。镇街上的行人,在用一种奇异的眼光打量着我;街左边鳞次栉比的木楼翘檐下,小生意人也对我投来了新鲜的眼光。我下意识地看看自己——是我变了,要不,他们怎么会认不出我?当初,在我把自己的双亲送回家乡的小镇时,小镇—上的家乡人,在那种岁月里,曾怎样地保护过我,还有我那遭难的父亲和母亲啊!

“是他三叔吗?你还不赶回去,就要盖棺了!”我被这大声叫唤吓了一跳。

叫我的人,是一个满头银丝的矮小老妇人。我叫不出她的姓氏,但依稀记得起那熟悉的面孔。

她也不容我辨识她,就引着我向我们家的老屋走去。

我忽然听见了一声声呼天抢地的哭声,我的心一哆嗦,三步两步地就抢进了那稻草盖的小屋。

哭声骤止,刚刚要合上的棺盖,终于留下了一道隙缝。在一霎那的静寂后,一声声询问,便都向我扑了过来,我只在一片乱哄哄的问话声里,认出了大伯母的表妹与表妹婿,我们叫老姨与老姨夫的,还有张先生与张师娘,和我堂房大姐的大儿子楚章,小儿子楚明,还有……

我忽然觉得满堂屋的人中,有一个人影忽然不见了,还有一个人影,竟隐到了人群的后面。

还是老姨父——他如今已佝瘘了,说了声:“他三叔来得正是时候,要让他三叔见最后一面!”

他的话,象一道奇怪的命令,霎时间,便把对我的所有询问挡了回去,接着便爆发出又一阵呼嚎似的哭声。当棺盖重被抬下来时,所有的人又都迅疾地伏到了棺材沿上,动作整齐地一边拍着棺木,一边用各种称呼呼喊着我那永远去了的大伯母,告诉她老人家,“你的侄子终于回来为她当孝子了,还是你老人家的福气好,你有这样的侄子来为你送终,该多风光……”

我被人们簇拥着,怔怔地看着棺材,看着此刻正静静地躺在棺材里的大伯母。她老人家是那样安祥,只是雪白的鬓丝,有些凌乱地拂在她的耳边——我陡地想起自己足有十年没有来看望她,只是托人给她老人家捎过一些钱,点心,还有水果……

大伯母在大家的哭嚎声中静静地躺着,在她依然慈善的脸上,我看到了因岁月的煎熬而留下来的皱纹,看到了一个女人孤独的一生,看到了她为那个要“革命”便要与她划清界限的儿子——我的大堂兄所流尽的泪水,还有,在炀河夏日的树荫下,她一遍一遍地对我说过的故事。

我忽然想到,可惜她那要“革命”便不要老母的儿子,早在那场动乱中死了。要不,白发人倘能最后地来哭一回白发人,将是一副怎样悲凉的景象?如今大伯母也随着他去了,去追踪他的幽魂去了,在另一个不可捉摸的世界里,他还要与他那苍须白发的老母亲划清界限吗?

眼泪,慢慢地又突然地充盈了我的眼眶,终于漫成了两汪泪水。然而,这泪水,是那麽迟迟地才从我的脸颊上,缓缓地流下来,流下来。大伯母的面孔,在我的眼前浮动着。此刻,我不知道在自己耳边震响着的是哭嚎,还是一种可以称为“哭歌”的整齐歌声。反正大伯母在世的时候,没有这么多人为她唱过歌,也没有这么多人为她唱出如此悲哀的歌——她那一生难道不比这悲哀的歌还要悲哀么?然而,她死了,却有了这样的享受。

在此起彼伏的哭歌声里,棺盖又一次慢慢地合上了,随之哭歌便达到了高潮,已经是呼天抢地般的朗颂与嚎叫了。只有我没有哭,幷且连眼泪也慢慢地干了。然而,我又只能是那样站着,站在我大伯母的棺木边。

在哭歌终于嘎然而止的时候,我忽然看见了阿芳——是她,一定是她!

然而,还是她吗?

我的心一阵紧缩。因为阿芳她不仅耷拉下了眼睑,而且又躲到了人丛的后边。我冲动地要喊出一声来,可又忽然觉得这多么不是时候。

我的心里,突然又因悲哀而生出了一片空落,当我被拉到棺木前跪下磕头时,我都象失去了感觉一样。

3

小镇睡去了。

炀河梦呓呢喃。

我在守灵。昏黄的灯光笼罩着小小的堂屋,大伯母的棺木就停在堂屋的中间,长明灯苍白的火苗儿,在棺木后边的香案上摇曳着,在斑驳的土墙上,映出了一圈似白非白的光斑。

门大开着,初秋夜晚的凉气阵阵袭来。

坐在我对面的是阿平哥,阿芳的亲哥哥。他已经一支接一支地抽掉了成包的香烟,幷且虽然和我相对而坐,却一句话也没有,以致我连再问下去的兴致也没有了。

我不明白他的冷漠是为了什么原因,更不明白他为什么躲着我。

我忽然听到了东厢房里传来的酣声,这一定是熟睡的老姨父发出来的。我又听到了西厢房里竹篱笆床的嘎磁声,这嘎磁声是那样不断地闷闷响着,像是已经支撑不住那沉重的压力似的——难道阿芳她根本不能入睡?

我忽然想起十七岁那一年的暑假,我第一次回家乡度暑假时,在镇上上中学的阿芳与大伯母就睡在她现在睡的西厢房里。那时,睡在东厢房的我,也是那样地不能入睡,身下的竹篱笆床曾发出同样的响声。

我看着门外的炀河,透过河边稀疏的树影,看着那一片在夜的氤氲里静静地沉睡着的田野,我的眼前又出现了披着月色领我去掏黄鳝洞的阿平哥。那时,他那麽健壮,那麽有力气。那麽滑的鳝鱼,在他的手里哧溜溜地挣脱着,却被他稳稳当当地塞进了鳝篓里。那个时候,我曾怎样为自己只是个文弱的中学生而懊恼,却又那样赞赏地看着阿平哥,认为他真不愧是一个“贫下中农”的后代。那时候,他对我多好,而且还当面开过我和阿芳的玩笑,说要捉一只老鳖,一只乌龟和一条小青蛇给我们办喜事请酒――夜暗里看不见阿芳羞红的脸,却听见了她急切的叫声——“哥,你要死了!”

也就是第二天早晨,当我因鼻孔里猛地一阵奇痒而陡然醒来时,却发现屋子里连个人影也没有。可是,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小字条上,却写着一行秀秀气气的字:三哥:你真的会要我吗?

那一刻,我才真正知道了什么叫心跳,以及心跳的那滋味儿……

我按着突突的前胸,象珍藏着什么似的,珍藏起这张小字条儿,直到第二年夏天,我垂头丧气地把双亲送回家乡的小镇……

我回过脸来,又看了看阿平哥,陡然间,他吊在长木凳上的身影,竟在我的眼前活写出一个“老”字来。他那已经灰白的乱蓬蓬的头发,额上那象刻出来的一道道的皱纹,半旧的中山装,敞着的衣领,灰白的裤子也是那麽皱巴巴的,一双不适时令的塑料凉鞋,与他的大脚一起吊在地面上,还有遮蒙着他那张脸的似圆非圆的烟圈儿……

阿平哥不是才三十八岁吗?他只比我长两岁……

我还是忍不住地问了他一句:“阿平哥,为什么这样冷落我,连话也不跟我说?”

我忽然觉得自己的话问得很悲凉。

阿平哥慢慢抬起眼睑,讪讪地一笑,说,“我们如今是在混穷,一天天在向死里混”。他说得毫无生气,脸上也没了表情,“哪能比你”,他顿了一下,才又说,“我看过报上你的照片,时势变了嘛。”

他说完又低下头去,烟雾又遮住了他的脸。

我的心象被什么戳了一下。

这还是我的阿平哥吗?那个天真淳厚的“贫下中农”子弟?

――文革前他给我们家送年货时那怯怯的却又是天真的笑容,文革中他在台上领头批斗完我的老父亲之后,黑夜里又来安慰我老父亲时的那一种真诚的关切,一刹间,一起浮上了我的心头。纵使是在那样的岁月里,他也是他们家人中唯一对我和阿芳的事睁一眼闭一眼的人,甚至还在人背后告诉过我——“你得坚持着点儿,女孩子容易变……”那时,他刚从粮校毕业,带着红卫兵的袖章,回乡来“闹革命”。那时节,他该是怎样一个生龙活虎的人哪!

然而,如今的阿平哥……

他的形容,他的声调,他那冷漠而又挪揄的话尾巴,这一切,都仿佛在告诉我,我记忆里的那个阿平哥,已经死了……

西厢房里的阿芳又翻了个身,我听见了。

就在这时,阿平哥站了起来,淡淡地问我:“你要不要睡一会儿,明天要送大姨上山。”

我摇摇头。

“那我睡去了,”说完,他就走出门去,消失在炀河边的青石板小路上。

我不自觉地站起身,看着他的背影渐渐地溶进了夜色里。

一阵凉风扑进门来,我不由打了个寒噤。可是,当我回过身来时,阿芳竟已站在西厢房的门口,长明灯的灯光与昏黄的电灯光交错相溶在她的脸上,身上。

“阿芳,”我突然轻轻地叫了她一声。

阿芳却低下脸,然后坐到阿平哥坐的那条长凳上,低声说:“说好了的,下半夜我来守。”

她说话时没有抬脸,声音也很低,我的心却一阵慌乱,甚至连该坐下来也不知道了。幷且,虽然我知道下半夜该老姨父来接我的班,可是,老姨父固然仍在酣声连天,而我也没有马上离开的意思。

谁想,偏偏在这种时候,电灯灭了。

“又停电了,”是阿芳不安的声音。

我楞怔了一刻,这才一步跨出门槛。我看见,河沿上,刚刚还寥寥落落亮着的几盏灯火,此刻已全灭了,镇街上漆黑一片,小镇显得比刚才还要沉寂,半边木楼矮檐,只在黑黝黝的炀河边上留下了若有若无的暗影,连那两颗沉在河底的星星,也像是被炀河细碎的波浪吞噬了,一条孤孤单单的镇街,一弯幽幽忽忽的河水,除此之外,就只有夜色,全是失去了活力的死一般的沉寂。我的心一阵悲凉。

然而,长明灯亮着。香案上长明灯苍白的火苗儿,此刻竞显得那麽惨白,这惨白的灯火却照亮了茅草盖的小屋,照得见大伯母黑洞洞的棺木。

死人的念头突然闪过我的心里。我虽陡然间有些紧张,可是一看见阿芳,我心里又为另一重慌乱所代替。阿芳是那麽哀楚地看着我,半张脸亮在长明灯幽忽的光线里,半张脸隐在大伯母棺木的阴影之中。可这是一张活人的脸,然而又是一张生命的活力被凝结了的脸,以致于地象泥塑,象木雕;更象一张薄纸,随时都可以飘摇而去……

我慌忙坐回长凳上,坐到阿芳的对面,笨手笨脚地从放在大伯母棺木上的烟盒里,抽出—支烟,好不容易才点着了。

“你也学会抽烟了?”阿芳突然低声问我。

“我,不,不抽的,只是,偶尔……”我吱晤着,语无伦次。

又没了声息。

我鼓起勇气看看她,见她正在看我,我这才问说:“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我已经知道她还在镇上教小学,至今仍是独身一人。

“怎么能跟你比,你的理想算是实现了。”阿芳低着脸说,幷不看我。

好象只这一句对白,就把我和她的话说到了尽头。

我觉得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压迫着我,我终于突口问道:“你为什么还不结婚成家?”

说完,我抬脸盯住她。我希望她那张平静的脸上会出现红润,出现忿怒,或现出哀怨和痛心的颜色。然而没有。那张脸只是那样不惊不讶地看着我,宛若没有任何表情,就象我的话根本触动不了她。我正觉得有些失望,那张脸却轻轻地摇了摇,然后说:“我的心早死了。本来,有些人活着,也就和死了一样。”

她说着便向大伯母的棺木看去。

我看着她,迟钝地领会着她话里的意思,也把眼光投到了大伯母的棺木上——陡然间,我像是明白了她话里的底蕴。因而我连忙说道:“可是怎么说,这些年也还是有了很大变化,你——也才三十多岁……”

阿芳象对我的话无动于衷,只是怔怔地看着大伯母的棺木,眼眶里却突然漫上了两湾泪水。

我的话被她的泪水噎住了。

起风了。风从河那边的田野上,吹了过来,掠过河面,扑上镇街,穿进了我们的小堂屋,长明灯的火苗儿猛烈地摇曳了几下,幷没有灭。

我走过去,挑长了它的灯芯,小堂屋突然明亮了许多。 只有阿芳的影子依然在大伯母的棺木上轻轻地摇曳着。

4

黎明前,我睡了一会儿,可是刚刚迷朦过去,就被一阵鞭炮的爆响惊醒。我连忙翻身坐起,看着四面灰黑、光线黯淡的小屋,竟有—刹间不知自己置身于何地。

然而,我还是醒过来了,知道自己正坐在大伯母的竹篱笆床上。大伯母死了,我是来奔丧的,今天要送大伯母上山,这一个个的念头,又伴着昨天下半夜阿芳愁惨的面容,全部返回到了我的心头。

我真的醒了。

当我走出西厢房的时候,大伯母棺木上的抬杠已经捆绑好,灵前纸钱烧成的纸灰,在高高的棺木前面悠徐地飘舞着。他们见我起来了,便立即招呼阿芳为我打水,让我洗脸。

阿芳转身去了。

我在前后两座茅屋间的小菜园地里洗脸,然而,洗脸巾却是那麽不听使唤地在我的脸上不肯移动——小园依然如故,大伯母生前种下的白菜,一株株全是绿油油的;矮墙边的鶏冠花血红的冠子虽然泛了黑色,可还是那麽不服老地撑持着它们高挑身子;尤其是后屋窗下的那一丛月季,开得血红血红;夜来凝聚起的露珠儿,在花草上闪烁着晶莹的光彩;而园墙边的杂草竟也长得那麽一蓬蓬的,像是充满了生机……

这是自我昨天回到故乡后,第一次感受到故乡的美,小园的美。正是在这小园秋晨优美的情趣之间,我的脑海里又构出了一幅图画,十九年前那个初秋的早晨,当我正在背颂俄文的《海燕之歌》时,我曾见—只小燕子,正在屋檐下呢喃啄食,看见—只秀气的手,从背后轻轻地捉住了它,幷且把它送到了我的鼻尖下面——“咬他,咬他这个书呆子!”

她咯咯地笑着。

小燕子在瞅啾地叫着,叫着,我却在慌乱地躲闪着小燕子那尖尖的小嘴巴。

在一串越来越响亮的笑声中,小燕子嗖地飞了,一下子就窜上了天空, 自由自在地飞远了……

“你怎么了?”

我猛一回脸,是阿芳在问我。

可是,毛巾仍然贴在我的鼻子下面。

“我,”我看着阿芳,说,“想起了那一年你捉小燕子吓唬我。”

阿芳没有笑,却偏过脸去,像是目无所倚,又像是在盯着屋檐下那空空的燕窝。

她的手里却端竹一碗正冒着热气的糖心鶏蛋。

“阿芳”,我忽然心生—念,说,“傍晚我们去桥头苹果林里去散散步好吗?我想和你好好谈谈。”

阿芳转脸看着我,似乎在说;“我们之间还有什么可谈的吗 ?“

可我看懂了她眼睛里的活——“你真地觉得我们还应该好好谈谈吗?你是同情我,还是……”

“就这么说定了吧!”

我用话打断了她眼睛里的话,幷且主动接过了她手里端着的那碗鶏蛋。

也不知为什么,小菜园的秋晨,像是突然间涮清了自昨天以来我心灵里所有的悲哀,甚至在这一刹间,我连大伯母的死也忘却了,心里面直漾动着一股欣然之绪。

阿芳看着我狼吞虎咽,像是还要说句什么,前面却叫起我们来了。随着叫声,便是一副二踢脚的巨响。当我赶回前屋时,在家门前临河的空地上,一串串爆竹正在劈劈啪啪地震响着。

正是在这时候,有人竟帮我穿起孝子服来。七手八脚之间,我早已披麻戴孝,手里还握住了一根哭丧棒——啊,多么滑稽的样子……

鞭炮叫得更欢了。整齐的哭声已经从草屋里迸发到镇街上,随着这一声声哭嚎,随着鞭炮的一阵阵狂响,沿河的小镇人家,一扇扇门开了,老人和孩子全走到了青石板的镇街上,连清晨就在河边洗衣洗莱的妇女也全都直起了腰身。

我穿着一身孝服,手执哭丧棒,扶棺走在我大伯母的身边,走向镇街,沿着清粼粼的炀河,无言无声亦无泪地走着。
正在我感到颇为麻木的时候,随着一声“磕头”的吆喝,就有一个人忽然拉住我超前向桥头奔去,并且我竟也那麽听话地,转过身来便朝着远远的我大伯母的棺木,扑通一声跪在青石拱砌的石桥上,一连磕了几个响头,正磕得我头昏眼花时,我又被人搀扶起,重又回到了大伯母的棺木边。

我不由向四处看了一眼,却立即看见了阿芳,阿芳也正在看着我;我又看到了阿芳的哥哥,他仍是那样闷闷地抽着烟,脸上还是那一副不死不活的丧气神色。

当我站在坟山上,将第一锹士洒进我大伯母坟坑,土块在她老人家的棺木上重浊地响过了一下之后,我才忽然抖落出了两颗泪珠,心里想着,大伯母从此将在这里,去领受她已经永远消失了的人生。在离大伯母坟坑不远处的小山坡上,我父亲坟头的青草,已经长得那样茂密……

我走过去,跪下了,眼泪倏然流了一脸。

“爸爸,好在还有大伯母陪伴着你。”我在心里对父亲说。

当我从父亲的坟上站起时,这才发现许多人在看着我。当我走回大伯母已经隆起的坟头时,阿芳看着我,低低地问了句;“二舅爷不是平反了吗?”她的话里有哭音。

我点了点头。

我和阿芳,还有许多人,一起跪下了,跪在大伯母刚刚垒就的坟前。

我又流泪了。阿芳已经啜泣起来,她终于扑倒在坟上,失声地大哭着。大伯母生前不是曾那样地巴望着我能和她的内侄女结成良缘吗?

当大家巳萧然离去时,也已起身离去的阿芳,竟又突然折身扑回坟前,重又伤心地大哭起来。

我知道大伯母生前是把她当亲生女儿一样看的。

我听着阿芳的哭声,忽然又想起了大伯母的·—生,想到了至今仍在熬着半边人苦痛的阿芳,看见了此刻正走在我身边、一副对人生漠然不已的阿平哥……“今晚上,我一定要和他们兄妹好好谈淡。”我想。

我陡地想起了那一片苹果林,苹果林旁边那一湾悠悠碧碧的炀河水,想起了在那个没有爱也不准爱的年头里,我此生第一次领受到的少女的亲吻。

5

阿芳是在这片小树林里第一次向我表的爱,也是在这片小树林里跟我分的手。

小树林原是炀河边的一小块空地,人们在这一片河边的土地上种上了苹果树。几年以后,苹果林便成了小镇的一绝。小石桥,苹果林,弯弯的炀河,桥前斜径入山,桥后小镇玲珑,山乡的野趣与小镇的古朴,连成了一幅和谐的风情画。

入秋以后的晚风,从河面上吹来,夹着一种薄荷似的甜丝丝的凉意。苹果林虽因经历了十年人间之乱,而不再结果实。但是在秋晚的徐风里,仍然透出丝丝逸香。

我徐步在苹果林里,迎来了真正的秋晚,也迎来了阿芳。

沉霞已经完全消融在炀河水里,消融在苹果林的夜色之中了。我看见的阿芳,仿佛在变幻着她不同岁月里的面影,走向我,走近我,却又把心搁在河湾的那一边。

“我原是不想来的,又怕你在这等。”阿芳说。

“我,想跟你谈谈。”我说,心头不觉颤了一下。

“现在还有什么好说的。”她的话淡得很。

但我还是感觉到了怨言掩盖下的那种痛惜情感。我看着她。

阿芳也看着我,好一会儿才又说:“还是什么不要说吧,让我静静地和你在这里呆一会儿。此生此世,大约也就只能有这么一次了。”

她像是说得很平静,声音像是从苹果林的深处传递过来的那样。

我没有说话,也无法再说什么。

然而,短暂的沉默之后,阿芳却突然转过身子,伏在一株苹果树上,哭了。

我的心一哆嗦。

然而,倏然而来的念头,又使我暂时忘却了此景此情——苹果林里荡漾过阿芳的哭声,苹果林里也埋藏过阿芳的哭泣,苹果林象阿芳和我的爱情一样,不能够结出果实。十九年前,当我就要离开故乡时,正是在这片苹果林里,淘气的阿芳曾羞赧地笑出了声,笑出了那一个永远灼烫在我心头的吻;十四年前,也是在这片苹果林里,阿芳在哭泣中爆发的热吻,虽同样灼烫过我的心头,却在我年轻的心上永远留下了一记伤痕。一个贫下中农的女儿怎么可以嫁给一个右派分子的儿子呢?何况我那可怜的老父亲就挨批挨斗在生他养他的炀河边上?她的爸爸,我的老姨夫说过,她要跟我好,就要用绳子勒死她……

此后的十几年,我或在皖南的大山里苦煎熬苦熬,或在小学教师的校园里埋头攻读,或在人生的山路上苦寻苦攀,而当我终于迎来了人生的一线光亮时,我却象—枝饮够了夜露的禾稼,心里又显得是那样的沉重……

我绝没有想到,阿芳她至今没有出嫁,她还在用心等待着找,等待着—缕不复再现的云彩,等待着一个女人应有的爱。

她凭着自己的一身清白,在这个古老的小镇上,伴着行将就木的大伯母,孤苦地熬着她自己的人生。她说,有些人活着就和死了—样,然而,她的命运也象大伯母的那样,一生一世只能为因袭的重压而等待着最后的消亡吗?难道人生真的就这样残酷?大伯母年轻时遭到的是被遗弃的命运,后半生遭到的又是儿子的无情与无义,她老人家固然一生遭受着人所不应有的痛苦,可是,当轮到阿芳也走进了人生时,仅仅因为生活象眼前的炀河那样,甩了—个大湾,也就把阿芳,还有阿平哥,和大伯母一样,沉坠到了生活的河底,使他们再也不能浮上新的生活的激流里来吗?炀河, 虽然在这里甩了一个大弯, 不还是流进了樵湖里,而且是那样地在山里曲曲弯弯地流着……

有的人活着,如同死了,象我的大伯母那样;有的人死了,犹如活着,象有些人那样。我可怜的阿芳,难道你真地已经让心沉坠在生活的死水里了?这里有时代的过错,也有我们自己的过失啊!阿平哥以为如今是颠倒了的岁月,可他为什么就不能想想那一段历史才真正是被颠倒了的呢?

不,阿平哥的心不该死,不该一天天地向死里混;阿芳的心更不该死。如今只能让死的死去,活着的永远也不要想到死。虽然生活里死的阴影还在。炀河水,细细溜溜,曲曲弯弯, 什么时候,它都在向着樵湖流去,你看它那一弯活水流得是怎样的坚韧与顽强呀!

阿芳的哭声、激起了我心底的波澜,虽然晚风袭人,可是我仍觉得心里一阵灼烫。

我冲动地走过去,走过去了,努力地扳动了阿芳的肩膊,我的手颤抖着。

阿芳转过身子,抬起脸。不,我看见的不是她的眼睛,而是那两汪明晃晃的眼泪。

这一刻,我多么想吻她,痛痛快快地吻她一次,以倾尽在我心中郁结沉坠了十四年的恨和爱。而她,又多么需要,又多么应该享受一次热烈的亲吻啊!这些年,她是和死的阴影一道生活过来的呀!

然而,让我措手不及的却是,阿芳竟猛然扎进了我的怀抱,几乎是嘶声地惨叫了一声——“我,恨死你了……”

我突然鼻子一酸,眼泪便溢了出来,我哭了。我哭过去了的岁月,哭我死去的大伯母,哭我可怜的阿芳,哭我们在生活里不该总是送葬——去送死者,又去送那些活着的死人……

我和阿芳的心,都在长哭当歌,却迥然异于那种拍着棺木的嚎叫。不,这种哭,只有真正懂得哭的人,真正需要哭的人才会有。

我吻着阿芳,吻着她的头发,脖子与脸颊,却绝不敢去吻那不该由我去吻的地方——那已经不再属于我——“阿芳,把我当哥哥,我本来就是哥哥,永远爱你的哥哥…

我喃喃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

阿芳又流下了两住眼泪,却突然搂紧我,疯狂地吻起我来,吻了她不该吻的地方,幷且那麽狂烈。我不敢逃开她,不能逃开她,我知道,这是十九年的爱情与辛酸凝聚成的,这是那种怀抱着浓烈的爱的苦恨而爆发出来的吻,这是—个还活着的女人对于爱,对于生命,对于人生的渴望,是我的大伯母一生一世不曾有过,也不曾敢有过的……

我又想到了阿平哥,还有他那颗不该死去的心,他那颗心绝不该跟那一段该死的岁月一道死去。我送葬的只能是我的大伯母。

炀河在桥头甩了一个大弯,真是一个不该有的大弯。可它,却仍在向着樵湖,向着深山与平原流去,坚韧地流去……

文章来源:《长江文艺》 1986年8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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