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书】马建:长篇小说《拉面者》(三十四)

【新唐人2012年11月22日讯】【导读】长篇小说《拉面者》是作者马建一九八九年天安门事件后写的政治寓言小说。书中的人物是一位专业作家和职业献血者,他俩彻夜喝酒长谈,聊的大都是周围活得不光彩的小人物的荒唐事。小说里闪现的角色都如面团,被无形拉面者扯来扯去,失去了形状和内心世界,其实这也是中国人的真实处境。然而今天的社会现实,又远比小说更荒诞。

(接上期)

我心里完全清楚,馆长掌握着捕杀幸存者的全部经过。也许从头到尾都是他策划的。他又是党支部书记,完全会用这件事考验我对党的忠诚。对了,组织上怎么会不知道平台上有人养狗呢。我真是太天真。或许一开始,馆长只是考验我,给我带罪立功的机会。但他看到我一错再错,才派我出差,然后把狗除掉。最近,组织上安排的党员扩大会上。馆长还抛砖引玉地点过这件事。

组织在考验我。我对着幸存者的标本说:他们在我出差前的会上还说有没有同志做了隐瞒组织的事。我其实应该早点把你转移出去。

我还对它说过:假如存活只是别人命运的重复,痛苦就不重要了。

而幸存者马上反驳我:你爱她吗?你对她的死,难道不负什么责任吗?那你们所渭的情感常识在哪里?她其实是用死来唤醒你。

当时我被它问得哑口无言。

我就认真地回忆了我和苏苏的情感经历。那是我去了她的单人宿舍的时候。那时,我天天晚上去,在黑暗的床上,我把头贴到她腹部,听肠子里面惊天动地的鸣叫。她把自己摊在我面前,大大方方交给了我。可是,我至今不知道爱她的哪一方面。她有画家们都梦想的模特般的体形。也是我的女朋友,但如果是另一个女人我又会怎样。我的爱情是有点奇妙。

我对它说:她离开人世的双眼充满善意。我会难忘的。她也许希望我能救她。

你为什么见死不救。狗说。

我曾经想站起来过。但那天正好是政治学习,如果别人发现我没有感冒,而是跑到那儿看演出我就完蛋了。她也知道组织上正在考虑我的入党问题,那是我关健的日子。

你要对她的死负责,她在表演中自杀是逃避孤独的恐惧。狗说。

我更要对我的前途负责。我也绝不与狗相让。

现在,食堂的剩骨头再也没用了。不过,我还是瞅着桌子底下,等他们走后,拿脚勾过来用报纸包走。我知道这事是不正常的。我心里当然知道它已变成了标本,只是一时改不过来。那些骨头我就等到天黑从平台上扔下去。

幸存者的玻璃眼再不会闪出从前那种忧伤了,它虽然没有了灵魂,皮毛却生存下来,而且永远存活着,再也不用担心被发现了。我虽然皮肉都活着,灵魂早已丢失了。它是个看破红尘的幸存者。在去北京的展览期间,它还为我市带来了荣誉。三条腿的狗成了这里常听到的话题。外地出差的人会在火车上就知道了它,旅游的人到这个城市来也以见到它为满足。它的形象出现在很多画报上,我都剪下贴到书架那里。它公开地活在社会上了,那些它看不起的群众,今天都成了它的观众。打狗队员老木匠,还以把它做得栩栩如生,受到馆领导的表扬。幸存者还荣获了一级标本的称号。

但平台变得凄凉了。它的离开常使我感到木然。我的生活变得杂乱无章,房子还没有它在的时候干净了。狗臊味也淡漠了许多。钟楼上面那些粗大的木梁上,常常有耗子玩累了掉到床上。它在的时候,那些耗子只能在夜深人静擦着墙边散散步而已。还有些黑色的大蜘蛛,从前在屋顶上生锈的齿轮之间爬来爬去,现在也垂下来偷我的饼乾和瓜子。

唉,平台上污染也越来越厉害,已经积了一层很厚的汽车油烟灰,还有阵阵烧塑料的焦糊味。夜晚来临,我关起门不再往下看。望远镜也许可以看到人群在下面发生的故事,可没有了它,看不看都索然寡味了。再说自从学雷锋运动以后,城市变得井然有序,也没什么好看的了。

我主意已定,把近来产生的不健康的思想,向组织全盘托出,向党求救。

在一次党小组扩大会议上,我们四个要求入党的职工,轮番检讨在思想上、行动上对党犯的错误。那个女大学生检讨自己看了一本叫《少女之心》的色情小说,差一点早恋。她请求组织上给以处分。老木匠承认自己的三屉柜上面的两块三合板是公家的,他要求组织给他保密,只在小范围里作检讨。财务科的王菊花,还是三年前没登记结婚就怀了孕的事。希望组织早点下结论,好令她二岁多的女儿入托。我把和狗谈的反动言论向组织做了坦白。在小组会上,我头脑出奇地清醒,把我俩犯的主要错误一字不漏地告诉了组织。

组织当时没有批评我什么,说是思想深处有复杂的成分,也许归被资产阶级思想腐蚀类,也许被封建迷信思想毒害了。好在毒根已除,就叫我书面写一个思想汇报,供党小组再研究研究。

我就又像从前一样轻松了。

作家的思维如一台柴油发电机似的,在天亮之前渐渐地停了下来,然后,头脑展示的一切情节也都模模糊糊地散失了。他熟悉这种停顿的安静;这种把思维与现实暂时短路的微妙片刻。

但是,在这个凌晨,情况变了,他发现那些曾存活己久的陶醉者、自杀者和抛弃者等,在他的面前如一个面团,被两只无形的大手,撕扯成千丝万缕又细又长的面条,然后就崩断,如一片片蛆虫散在了这个城市的角落。

我就知道会是这种结局,人们就是这样悄悄地凋亡了。没办法,我还不能控制自己的命运,何况云云众生。作家心里在自言自语着。

血客看着专业作家的影子,它投在墙上,有时倾斜得像个酒瓶。屋内的电灯,由于城市的绝大多数的电源都已关闭,而变得比先前更亮了。

血客走过去关小了录音机,而作家也站了起来,像梦游者一样走到厕所撒尿。在哗哗的流淌声中,他又闻到了沙锅鱼头汤的香味。那气味不再从邻居厨房传来,而是发自他的体内。当酒精的魅力开始离开五脏,从肛门和汗毛孔钻出去之后,他俩变得像干瘪的麦片或者已燃尽的、散着一缕缕青烟的煤球。

血客沙哑地说:我命运里的最高成就就是浑身的AB型血,它总是改变着我的人生方向,我也告诉自己,这里充满了意义,如果它能表达点什么的话。他脱了背心,把心脏的位置显露出来,指指划划地说着。

专业作家声音小得几乎和正在播放的,那首安魂弥撒曲一样渺茫,又像被抽了血般地苍白无力。从飘忽的声音里,血客听到他在说:所有的故事,结局都早己注定了,我设定任何结尾,都没有什么意义。活该的是,我就像那三条腿的狗一样,只是个社会的旁观者。现在,听到过这些故事的只有你一个人,但能体验到这些故事的真实处境的,也就只有我自己了。你其实是个麻木者。他最后一句话的音量变得大了些。

对,我精神是麻木的,但身体健康。所以,我是很实用地活在这个城市。虚幻的只有你这个冥想者。血客用了七年以来少有的,甚至略带长者似的声调回答了作家。

我设想的小说中的人物,都和我一样真实地活在这个社会,确实出现过。我也许并没有真正地认识这些人,他们也不知道己经被我思考着成为角色。也许,在生活中的我己经死了,而他们也就如撕碎的稿纸,被风或者任何动力推到了社会的阴沟里,没有人看得到。作家指着脑袋说。这时刻,他的双目如将死的鱼眼般闪了闪希望之光,不过,那光在闪了一整夜之后己经显得乏味了。

他又说:我敢断定,没有写出来的小说更有保留价值。它就像闷在壶里堵着,丫的,像魔壶般塞满了奇妙的寓言。

他站着,双手按在腰上转了转又补充了一句:我这堆臭血,比起文学真是一钱不值。

他又很快往四周看了看,喃喃自语着;真歪门了,难得的鱼头汤,这香气还没散光。

血客的烟还在冒着,他吞吞吐吐地说了句:那得用大号的针筒才能抽出来。

那片刻,他像个专业作家般陷入了沉思状。从楼下走上楼来的他,似乎要动手做点什么形而上的事了。

“当我们无力反抗这个极权社会,就只好加倍地迫害自己吧”。他说着扔掉烟头用脚踩了踩,转身走向书房,面对着稿纸沉思起来。

而专业作家,开始像个掐掉翅膀的瓢虫,先在屋里乱窜了一气,显得束手无策。后来,他弄开了门,顺便回头用钥匙把门又锁上,就沿着黎明前黑暗的楼梯,旋转着走了下去。

一九九一年十月写于北京

二零零六年六月改于伦敦

——全书完——

【作者简介】马建,山东青岛人。一九八七年因中篇小说‘亮出你的舌苔’而引发了中国文坛的一场政治风波, 其作品被查封销毁,并受到批判。著有长篇小说《思惑》、《拉面者》、《红尘》、《九条叉路》;中短篇小说集《怨碑》;文集《人生伴侣》等。他的作品被翻译成多种文字在世界各地出版。两千零四年法国的文学月刊‘阅读’杂志第五期,选出代表本世纪的全球五十位作家,马建是唯一入选的中国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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