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诗人的修炼故事:孟浩然 (2)

作者:梅松鹤

然而,隐居对于许多隐居者来说都不是脱离尘嚣的终结,而只是跳出红尘的起点:一旦隐入山林、远离尘嚣,常人社会的影响越来越小时,修炼的巨大吸引力就可能把隐居者进一步变为一个修炼者。而这种变化的第一个表现往往是对世间的名利声荣等“身外之物”逐渐失去兴趣,这也是孟浩然自己体验到了的:我现在只想过耕耘自足的农夫生活;只要有酒喝,谁还想世间名利啊!我宁愿与水鸥玩耍、与江燕为伍,作一个自由“狂歌”的“竖儒”(学养浅陋的小儒),也不愿作巴结权贵、趋炎附势那些令人感到羞愧的的事情[15]。

人类从来就没有停止过对更美好境界的不断追求。厌世和离世的思想就是通向修炼和“返本归真”最自然的阶梯。孟浩然开始赞誉修炼和修炼人:“像庄子那样的‘傲吏’决非平凡之人,世间的名士、‘名流’应该是那些修炼界的‘道流’”;“有谁不仰慕那些成道的神仙呢?”并且他还广交修炼界的朋友,谈到他们时也总是带着崇拜的口吻:“我那位‘家在鹿门山’的朋友,手中拿着白色的羽毛扇子,脚上穿着青色的芒鞋,经常在山涧的水边悠游”;在陪李侍御拜访聪禅上人时,“我看到石头砌成的房间里好像从来没有人来过,而禅师的绳床上却有一只老虎正在睡觉。”“太一子是一个在天台山修道的朋友。他住在‘赤城’附近,每天‘餐霞’食气,不食人间烟火。”“我曾经亲自去天台山拜见他,得知他经常在鸡鸣日出之时与仙人相会。他虽住在赤城中,但逍遥自在、随意遨游于白云霄汉之间。连他居处的莓丛和苔藓一类植物都与人间的不同,而瀑布则是他与尘世隔绝的界标。我真想永远悠游于那样的境界中啊!”[16]

孟浩然40岁以前都在隐居中度过,读书练剑,心境闲散,没有什么心理和情绪上的压力。四十岁时进京赴考,先是被众人大捧了一番,弄得有点云里雾里的之后,又突然给摔下来,一个接一个的大挫折。这种心理和情绪上的大起大落,必然导致身体上的失常。而且按中医的说法,六淫病易去,七情病难医。从他的诗中可以看出,他似乎是个特别多病的人[17]。任何一个有病的人,特别是多病或有大病的,在初入道时都有强烈的祛病的愿望。孟浩然在这方面的表现也是很明显的。他曾提到去山洞里探查“石髓”和到山崖上采集野蜂蜜的事情。“石髓”是当时的道家弟子喜欢的一类丹药,据称服食了高级的“石髓”可能使人立即飞升。野蜂蜜除了本身可以强身健体外,还是许多丹药的药基(内含大量“蜂王浆”)。他还不只一次地提到采“芝草”的事。“芝草”俗称“灵芝”,包括菌灵芝和草灵芝两大类。菌灵芝对调整身体机能的平衡有很大作用,而草灵芝则据称可以使人长生不老甚至起死回生。由此看来,他采到的大概都是菌灵芝,否则他的身体早就没有任何疾病了。另外,他还提到希望向一位道人学习“炼丹液”的方法[18]。

孟浩然有许多道家和佛家的朋友,因此佛道两家的思想对他都有很大的影响。他的入道过程也像其他许多人一样,是一个对修炼的认识逐渐提高的过程。从道家这一方面来看,他开始只是有“去烦恼”、学“长生道”的愿望,这也是常人这一层次中最容易看到的修炼的神奇之处;他也谈到了养“浩气”、利用“五行”理论的辟榖,并进而“养恬素”,一个人白天独坐冥想,以此领悟修炼的道理;最后他谈到了“玄妙理”和“坐忘心”。他曾经想作一个“羽人”。直到晚年,王昌龄来拜访他时,他还提到自己喜欢看“神仙菉”和“山海经”之类的道家书籍[19]。

然而,他在自己的诗中非常详细地叙述了“湛禅师”对他走入佛教修炼的影响:我从小就听说过“无生理”(佛教语。谓无生无灭的真谛。),因此一直想知道自己生生世世的事情。但在尘世间的生活中很难兼顾到自己内心的愿望。直到晚年决心长期归隐后,才偶然与禅师交友并经常来往。禅师可怜我苦海无边,以我能接受的“方便”说法为我解迷指点。又进一步给我讲解“微妙法”,在我心中植入“清净”的种子,使我顿然了却“烦恼”的侵扰,对山林苦修产生了深情。我早晚向禅师请教自己心中的疑虑并通过讨论明白了越来越多的修炼之理。禅师在语言和文学方面的修养高超而绝妙,实在令人惊叹。禅房常闭,保持着“虚静”的气氛。周围栽的花、种的药草四季常青。在一块平坦的大石上弹琴和写作,任凭飞瀑落泉的水花飘洒在头上和衣服上;有时和“法侣”们相逢,通宵达旦地讲道谈玄,那是因为自己平生对“真隐”的羡慕和追求、整天探求“灵异”现象的原因[20]。

我们虽然不能肯定他曾正式投师佛门、有过什么皈依仪式,但从他留下的诗中,我们确实发现他曾两次称佛教僧人为“我师”,并称一起讨论佛理的佛教徒或者居士为“法侣”,甚至称拜访佛教僧人时所用斋饭为“法筵”。这些称呼都不是一个只对佛教有兴趣的局外人可能使用的,况且还是郑重其事地写到自己的诗中,让普天下无人不晓(他的诗流传很广,这一点他自己也知道)[21]。并且,他在一些诗中确曾表达了自己愿意,甚至决心皈依佛门的强烈愿望:“愿承甘露润,喜得惠风洒。依止此山门,谁能效丘也。”;“愿言投此山,身世两相弃”;“下生弥勒见,回向一心归……愿承功德水,从此濯尘机”[22]。

更为重要的是,“修炼”是修人的心,完全与“皈依”之类的仪式无关。任何人只要能依照正信、正念和正的法理去不断地提高自己的心性、改善自己的言行,他就已经在修炼中了。当然,许多真正修炼的人会随着自己心性的升华和对法理认识的不断提高而产生某些超常的功能和体验(现代研究者称为“宗教体验”)。从孟浩然的诗中我们发现其心性的变化以及超常的功能和体验也是随着修炼时间的增加而明显地在变化着:开始时只是对法理的理解加深了,体会到舍“尘念”、“合真如”,世间“一切是虚假”;随着长期打坐,特别是“闭关”静修,天目渐开,眼前有一些异象出现,初次体验到“静者妙”,但还不能看到另外空间中完整的信息[23];当天目完全打开时,完整的、多生多世的信息蜂涌而入,令人应接不暇:自从自己生命产生以来已经许多劫了,有时看到往世事情,就像回忆儿时在沙滩玩沙一样。看到自己善行而生功德,更加坚定了修炼的“道心”。静坐中自己向各层天界靠近,空中弥漫着天花散落的异香[24];当定力进一步加强时,整个身心和静中所见境像融合一体,能体悟到玄妙的法理,但却很难再用语言来叙述,进入了“忘言”的境界中;此时外尘已经很难干扰,打坐中听到“猿啸”也不分心,反而使“尘外心”更加清净;看到修为很高的高僧,会看到其“莲花”一样“净”的内心,知道其“不染心”一尘不粘[25];天目用久了,便不再觉得新鲜,也渐渐地没有了对于“看”的执著。再加上对“无为”的深入理解,希望“观空”而对“有形”的境像渐生厌倦;此时只想把身心置于一无所有的“虚寂”之中,保持心境永远“闲和”的极高境界[26]。

李白在他的《赠孟浩然》一诗中尊称孟浩然为“孟夫子”,并具体描述了自己对孟浩然的钦敬爱慕以至于崇仰之情:孟夫子风流倜傥,天下闻名,真让我爱慕不已。从青春焕发的少壮时代直到须发批霜的晚年,面对达官贵人豪华的车马和堂皇的冠冕,他都能放下仕途而取隐遁,去与松风白云相伴,过高人隐士的生活,表现了自己的高风亮节。在皓月当空的清宵,把酒临风,常常喝醉;有时则于繁花丛中,留连忘返,连皇帝老子的事情也提不起兴趣来;他那不慕荣利、自甘淡泊的品格高尚得有如高山一样,甚至高到无法仰望的程度,只好在此向他纯洁芳馨的人品作揖而拜,聊表我崇敬仰慕之情[27]。

李白自己也很喜欢求仙问道和隐居,是个狂放不羁的“谪仙人”,曾经“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28],而他对孟浩然的尊崇,正是表现了这两位朋友之间思想感情的高度共鸣。#

注释:
[15]《东陂遇雨率尔贻谢南池》:“余意在耕稼,”《自洛之越》:“且乐杯中酒,谁论世上名。”卷三;《秦中苦雨思归赠袁左丞贺侍郎》:“跃马非吾事,狎鸥真我心。”《和宋太史北楼新亭》:“愿随江燕贺,羞逐府寮趋。欲识狂歌者,丘园一竖儒。”卷二;
[16]《梅道士水亭》:“傲吏非凡吏,名流即道流。”《送张参明经举兼向泾州省》:“谁不仰神仙。”卷三;《王迥见寻》:“家在鹿门山,常游涧泽水。手持白羽扇,脚步青芒履。”卷一;《陪李侍御谒聪禅上人》:“石室无人到,绳床见虎眠。”卷三;《寻天台山作》:“吾友太一子,餐霞卧赤城。”卷三;《越中逢天台太一子》:“仙穴逢羽人,停舻向前拜。……兹山素所尚,安得闻灵怪。……鸡鸣见日出,每与仙人会。来去赤城中,逍遥白云外。莓苔异人间,瀑布作空界。…永远从此游,何当济所届。”卷一;
[17]《疾愈过龙泉寺精舍呈易业二上人》,《晚春卧疾寄张八子容》,《家园卧疾毕太祝见寻》,卷一;《初年乐城馆中卧疾怀归》,《送王昌龄之岭南》:“已抱沉屙疾”卷二;《岁暮归南山》:“多病故人疏。”《重训李少府见赠》:“养疾衡茆下,”卷三;《宴张别驾新斋》:“衰病恨无能。”《李氏园卧疾》卷四;
[18]《疾愈过龙泉寺精舍呈易业二上人》:“寻林采芝去,转谷松萝密。…入洞窥石髓,傍崖采蜂蜜。”《宿天台桐柏观》:“息阴憩桐柏,采秀寻芝草。”《山中逢道士云公》:“何时还清溪,从尔炼丹液。”卷一;
[19]《宿天台桐柏观》:“愿言解缨绂,从此去烦恼。高步陵四壁,玄踪得三老。纷吾远游意,学此长生道。”卷一;《重训李少府见赠》:“养疾衡茆下,由来浩气真。五行将禁火,十步想寻春。”卷三;《田家作》:“弊庐隔尘喧,惟先养恬素。……昼坐常寡悟,冲天羡鸿鹄。”卷一;《游精思题观主山房》:“渐通玄妙理,深得坐忘心。”卷三;《将适天台留别临安李主簿》:“羽人在丹丘,吾亦从此逝。”《与王昌龄宴黄十一》:“书幌神仙菉,画屏山海图。”卷一;
[20]《还山赠湛禅师》:“幼闻无生理,常欲观此身。心迹罕兼遂,崎岖多在尘。晚途归旧壑,偶与支公邻。喜得林下契,共推席上珍。念兹泛苦海,方便示迷津。导以微妙法,结为清净因。烦恼业顿舍,山林情转殷。朝来问疑义,夕话得清真。墨妙称古绝,词华惊世人。禅房闭虚静,花药连冬春。平石籍琴砚,落泉洒衣巾。欲知明灭意,朝夕海鸥驯。”《寻香山湛上人》:“法侣欣相逢,清谈晓不寐。平生慕真隐,累日探灵异。”卷一;
[21]《游明禅师西山兰若》:“吾师住其下,禅坐说无生。……谈空对樵叟,授法与山精。”卷一;《秦中感秋寄上人》:“北土非吾愿,东林怀我师。”卷三;《寻香山湛上人》:“法侣欣相逢,清谈晓不寐。”卷一;《陪李侍御谒聪禅上人》:“出处虽云异,同欢在法筵。”卷三;
[22]《云门寺西六七里闻符公兰若最幽与薛八同往》,《寻香山湛上人》,卷一;《腊月八日于剡县石城寺礼拜》,卷二;
[23]《云门寺西六七里闻符公兰若最幽与薛八同往》:“上人亦何闲,尘念俱已舍。四禅合真如,一切是虚假。”《宿终南翠微寺》:“闭关久沈冥,杖策一登眺。遂造幽人室,始知静者妙。”卷一;
[24]《登总持寺浮屠》:“累劫从初地,为童忆聚沙。一窥功德见,弥益道心加。坐觉诸天尽,空香送落花。”卷二;
[25]《来阇黎新亭作》:“弃像玄应悟,忘言理必该。静中何所得,吟咏也徒哉。”卷二;《武陵泛舟》:“坐听闲猿啸,弥清尘外心。”《大禹寺义公禅》:“看取莲花净,方知不染心。”卷三;
[26]《陪姚使君题惠上人房》:“来窥童子偈,得听法王经。会理知无为,观空厌有形。”《晚春远上人南亭》:“虚寂养闲和。”卷三;
[27]李白:《赠孟浩然》:“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
[28]杜甫:《饮中八仙》。
本文所引诗文,除已注明出处者外,可参《孟浩然集》,王云五主编“国学基本丛书(四百种)”,台湾商务印书馆,中华民国五十七年九月台一版。

──转自正见网

责任编辑:张信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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