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文
我妈差点自杀
1967年夏天,集中营被北京市革命委员会接管,又关进来一批八大院校的“反动学术权威”,都是教授、博导、有名的院士,顶级专家,不少人是从国外回来的。集中营改名叫“毛泽东思想学习班”,就是人们说的“关牛棚”,每天组织这些“牛鬼蛇神”学习,在毛主席像前“早请示,晚汇报”。
早上起床头一件事,要求我们面对面两排坐在铺上,背毛主席语录,每天背的头一条都是:“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必须一边背,一边指着对面那个人,他指着我,我指着他,互相指着骂对方“反动的东西”。
渐渐地,有人被送去劳改,其他人被发配回原系统监督劳动。我被分到交通部下边一个工厂,一周放一天假可以回家了。经过这个漫长的冬天,我第一次见到了我母亲。
我后来听说我妈当时都想自杀,跳紫竹院那个河去,她把衣服什么的都准备好了。我弟弟好歹劝住了她。她想:唉,都是因为我嫁给了一个“混蛋”,把这孩子弄成这样……她一个太柔弱的女子,带俩孩子,没有任何靠山,你让她怎么活?
受教于科学家华罗庚、钱学森
我们这批黑五类,当时被压在社会的最底层,比在外边挨斗、受冲击的人更惨。我在那里边是最小的,现在都70多了,绝大部分人可能都不在世了。由于很长时间没有说话的权利,等人再出去,已经说不了话了。而且受过这种刺激,相当长时间根本不敢思考。
我能活着出来,就感觉:唉,到底能让活了啊!现在我怎么活呀?下一步我怎么活着?
每个星期天一早我就出去转悠,去这么几个地方:虎坊桥、前门的中国书店,那年头新华书店没有书,但是你去中国书店,抄家扔的各种各样的书、专业书太多了,而且极便宜。还去王府井外文书店,它在金鱼胡同,原来外文出版社内部的一个小楼上,上那儿找一些国外有关装备方面的书。别人搞阶级斗争去了,我想把专业和外语拾起来。
有一天,我在东单公园里溜达,看见一个老头,在那椅子上坐着,眯缝着眼睛。哎,这不是华罗庚吗?我见过他照片,大学毕业时在人民大会堂听过他做报告。他是中科院数学所的研究员,作为反动学术权威,那时也靠边儿站了,正憋着没事儿呢。
我就过去跟他搭讪。他一看,一个小孩儿。聊几句,知道是个大学生。我是学应用物理的,但里边有些数学的逻辑问题,我就请教大师。那个年代,没人跟他讲话,突然有人跟他讨论科学,他高兴死了,那意思“我可碰上你了!”
他住在崇文门,离东单公园很近。从那以后,我遇到科学上的问题,经常跑去向他请教,我们成了忘年交。这是文革中比较快乐的一件事。
大师嘴里聊出的东西,跟学校老师照本宣课教的很不一样。大师讲的是他脑子里成天琢磨的事,一定是精华,很自然地聊出来。我知道这是非常难得的机会,那些年这成了我的精神支柱,鼓励着我在苦难中活下去。
纯粹出于对自由探求思想的热爱,出于追求智慧的天性,想听听大师们是怎么看这个世界的,我自己又设计了去找钱学森。我知道他住在永明路那个大门里头。我就坐公交车去踩点,费了不少劲侦察。他家对面有个卖主食的小饭铺,边上有个菜站。他下班都是一辆伏尔加送他回来,我不能过去拦着他,那太唐突了,于是就买个炒饼,来碗馄饨,坐那儿花半天时间等候,边想着自己的事。
那天,他下车后上菜站买了点菜,我就走过去毕恭毕敬向他鞠了一躬。钱先生说:“哦,你认识我呀?”这时他身后的大门打开了,他夫人蒋英开门问:“哎,你怎么还不回家呀?”我一听,坏了。没想到,钱先生说:“你把菜拿回去吧,这里有个年轻人愿意跟我聊两句。”我一看有戏,乐坏了!
我请他在边上的小饭铺坐一坐,从他发表的某些文章开头,向他请教力学方面的基础问题。
他讲的非常深,当时我没太听懂,后来才慢慢悟懂的。那次之后,我又跟他交谈过五六次,都是我在那儿等着他,有时也等不着,碰巧他正好有功夫的时候,他会说:“啊,小伙子你又来啦。”我俩就还在那个小饭铺里坐着聊会儿。这有点像带研究生、博士生,互聊互动的思想课,挺有意思。
跟钱学森接触后,才懂得了自动控制系统工程方面的思考,属于系统论,比清华学的深得多。一切按照系统的概念整理思想,才能做得有序,实现起来就是系统工程。
我不是大师,但这个阶段打下的基础,使我很多年后再碰到那些中科院院士,可以横扫,跟他们进行思想对话。
烧煅工炉
我们那个厂是亚洲最大的汽车修理厂,我作为监督改造对象,前前后后在那儿待了11年。
刚去时分配我修理汽车。过了一年,厂里突然做出决定,你这反动分子不能干技术活,得去干粗活,就把我调到煅工车间,做钣金煅工。我学着打了两天铁,又说,这也是技术活,你不能干,你去烧煅工炉吧。
煅工车间的炉子比烧煤的火车炉子要大得多,有一个大撬门,大概38斤重。从煤堆到炉前大约70米,下料的小推车装一车煤是半吨,每天我得把48车煤,也就是24吨,从70米外推到炉前,再通过小炉口,把煤全部扔进去,炉子内长11米,你得扔那么远。每天七八个小时,不断给炉子加热,得保持炉温老在1100度左右。
清炉,一般一个人干不了。炉子会结渣,结成瘤子似的,粘在大炉子底下的通风铁条上。得把它们撬起来,再用大耙子耙出来,晾凉了之后送到废料场。必须一天一清,原来三个人弄个大铁杠,才能清得动。
过去三个人的活,现在让我一个人完全凭体力完成,而且没有任何防护措施。新来的复员军人说:“他们真欺负人嘿。”
下了班,别人可以走了,我还得去改造班,跟厂里的黑五类一起接着干。去工厂的大煤库撮煤,挪到另一边去。有个资本家说:“小李,你那么卖力气干什么?你挪到那边去,你看着,待会他还会让你挪回来。他不是真需要,他成心折腾你呢。”
我下班都晚上七八点了,早上还要赶在八点钟上班,每天干活十几个小时。厂里有班车,我早上坐过两次班车,让车间主任把我轰下去了。他说“你下去!”那意思,你是反革命,不能坐这车。我就下去了。从此,我每天早上五点就起来坐头班车,途中要倒三趟车,还得走很长的路。
我像个木偶似的,到处当靶子让人批斗
整个文革是一个大的时期,中间还分成很多小的阶段:清理阶级队伍、一打三反、抓5.16、批林批孔、反击右倾翻案风。
每次运动来了,都要把我翻出来再揭批一通,跑不了。还要千方百计找出我有什么新的现行反革命行为。我被看管起来,不能回家。
有个书记特别坏,他让我把日记交出来。我觉得我日记里没写什么,无非是日常在哪儿买了什么书之类的,你就拿去看吧。结果就变成了反动日记,成了我的反革命罪证。
比如我日记里写道,我站在学校的楼顶上,站在西山,看北京城,北京城就像一个火柴盒。他们就说:北京是革命圣地,世界革命的中心,你把它说成火柴盒!
我日记里还有这么一句:“这里在播种仇恨。”我忘了自己写过这句话,结果让他们揪住了,这又是反动本质的大暴露。
每个星期有两次固定的全厂批斗大会,站在台上挨斗的准有我。身后两个工人把我撅起来,人们在台下高喊:“打倒李XX!”
刚开始,我差点就受不了了。我在的煅工车间有个游泳池,当时我真想……真不想活了。
没人跟我这个反动分子说话,常常整个一天,一句话都没有。谁都不拿正眼看你。打饭的时候,跟师傅说要哪个菜,他给你盛菜那个表情就跟打发狗似的。也许有人心里有点同情,但他不敢表露。
我作为典型标杆,还要巡回到各小组挨批斗,这班批完上那班,一天两三个地方。后来我就疲了。那么大一个厂子,我就像个木偶似的,到处站那儿当靶子,让他们批。十几个人的小组,喊几句“打倒李XX!李XX不投降就叫他灭亡!”就让我走了,到哪都这一套。我面无表情,木呆呆的。有表情更麻烦,当时就会问你:为什么笑(哭)?新的批判词又出来了,会延长批斗时间。
他们批斗我时,我没听见,在想我自己的事。我已经成熟了,形成了一套独特的生存技巧。日记也根本不写了,对歧视也已习以为常。让我回家就在家想事,不让回家就在单位想。主要是在自然科学里积累,探索一直没停。允许休息就转一转,找哪个专家,谈谈这段时间的思考,再学习他们的思维方法,看看师傅领的路上我有什么偏差,有新的问题问一问。
逐渐地,我形成了自己的活法:有功夫就学本事,有时也探索人生观问题,在旧书店找些书看,像西方哲学家罗素的书,佛学的大乘小乘,小说之类。我没有深陷痛苦,也不刻意逃避,宠辱不惊,顺着天命的安排,完成我这辈子完善自己的过程,走我自己的路。后来我看到几本佛教故事,觉得是很高的境界,很合我当时的心境。
在工厂的十一年,就是这么熬过来的。对宇宙万物关系的思考,对人生的思考,在若干年后最终把我引入了天主教。
“毁我长城一块砖”
有一批当兵的来我们厂实习。我去干活时,把手表放在更衣柜里,那时更衣柜都不上锁。下班回来发现手表没了,我说了出来。起初那些当兵的没敢走,后来领导说,“解放军同志先走吧。”又在工人中查了半天,没结果,最后指着我说:“你是不是就为了毁我长城啊?”那意思,早不丢晚不丢,解放军在这你丢手表,是想拉黑、污蔑解放军。
又开了我一个批判会,大字报也出来了:“李北海反革命本性不改,毁我长城一块砖。”我辩解:手表确确实实丢了,我也许不该说,但我根本没说解放军,绝对没有攻击解放军的意思。以后也就不敢再提,新买了一块手表完事。
结果还真是那块砖有问题。转过年,书记找我说,你那个表给你还回来了,就是解放军里一个人偷的。原来那批小兵快复员时,他才敢把那块表戴出来,让另一个小兵看出来,给报告了。书记说,你就不要声张了,不然你这不是臭解放军吗?
共产党的政治斗争怎么把人性变坏的?
每次运动来了,先开动员大会,敲打说:阶级斗争动向我们已经有所洞察,掌握了一些情况,你自己掂量着点儿,革命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台下每个人心里都得嘀咕:这是不是说我呢?我平常是不是有这种表现啊?然后就互相算计上了:我们之间说过什么,我如果不把他说出来,他该把我说出来了,我赶紧先把他说出来吧。
每轮运动都有指标,上边还会来掺沙子,做工作。比方说,一个单位一定要抓出两个典型来。人们心里就想:反正别是我,赶紧弄出俩来,我就安全了。有的人为了自保,有的人甚至想投机立功,就充分表演自己的革命性,从人群中找个替死鬼,踹你一脚:去死吧你!而我,恰好可以填充那个替死鬼位置。
经常有这样的,平时他俩关系挺好,如果都能自保,谁也不会说谁,一旦有了危险,有人揭发咱俩了,就顾不了这么多了。“哥俩好,哥们实在对不起了!”——是当时工人中的一句流行语。
尤其到文革后期,这种心理很普遍。人人都想自保,就人人互害,人与人的斗争变得非常残酷,结果人人都不安全。就变成这么一个社会了,人性就完了,很可怕。
再一次被打回地狱
1971年,9.13林彪事件爆发,毛泽东受到刺激,邓小平复出。之后,整个大气候有个变化,开始搞抓革命促生产,以阶级斗争为纲的绳子松动了一点。车间主任让我给新盖的煅工车间做个加热系统,那个大车间的加热系统全是我做的。又让我把原来烧煤的炉子改成烧油的,能烧轻油又能烧重油,我也做出来了。批斗的事少些了。
有了新炉子,我不用推煤了,也没炉渣了,坐那看着炉子,调调炉温,挺舒服。下班后也不用参加反动分子的改造了。还让我参加了厂子的足球队。我妈戏唱得好,从小就有名角调教过我练基本功,所以我又参加了厂子的文艺宣传队,还帮着编导舞蹈。大学时,我苦练过吹笛子,达到专业水平,厂子就叫我把乐队组织起来,我还当上了乐队指挥。
1972年12月21日,工厂在礼堂开大会宣布我“解放了”。
人们看我的眼光变了,之前没人敢跟我说话,突然有人跟我说话了,他们好奇:这么年轻一个反革命,他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有人问我:“斗你时你自己一个人在上面,大家伙都看着你,害臊不害臊?”我说:“有什么害臊的,都是革命群众,你们不是在搞革命斗争呢吗?”
我从来不跟他们开玩笑,仍然夹着尾巴做人,保持低调。我心想,做的事要显示出,从我这个家族出来的,从人性上、从各方面比一般人都强。我追求的是高格调、更高级的人生。
从1972年到1975年,太平了三年,又刮起了反击右倾翻案风,我再一次被打回地狱,作为典型上台挨批斗:你看这反革命,现在还得了势了,整天忙忙叨叨,跟个明星似的,人五人六的,他从根儿里就反动,一辈子都是这个。
原来厂里把我吸收进技术革新三结合小组,让我设计汽车的二级减速。一个书记说,“他就是能设计出来没齿轮的汽车,我们共产党也不用他的。”共产党永远不会把我当自己人,我只是它改造监督利用的对象,永远是敌人阵营的。
什么足球、宣传队、技术革新,一下子全停下来!重回煅工车间,让我去打铁。星期天别人休息我不能休息,得去弄花生。这种日子大概有半年多。
与恋爱、成家无缘
技校学生里有几个小姑娘,看我在那弄花生,这不是宣传队那个李师傅吗?她们不参加工厂的运动,不知道我正在挨批斗,就过来跟我聊天,往书包里装花生,觉得挺高兴。书记过来了,走走走走!把她们轰走了。
1975年我已经三十出头,说实话,根本没产生过对异性的感情,也没人敢跟我。有不知根不知底的人,偶尔提一句,我就当句笑话。我经常拿本聊斋翻看,觉的挺有意思。谁要给我介绍对象,我就说,你拿这个看看。意思是,你知道我是“狐狸精”的时候,你还敢找我吗?
很早我就把恋爱、婚姻的可能性推到一边,逼着自己连想都不想。我明白,跟别人有这种接触,对别人就是灾难。那时候,人的正常情感、愿望完全被抑制了。
人心起了微妙的变化
反击右倾翻案风是文革非常重要的节点,我渐渐看出来,大家都有点诙谐、调侃的意味在里面了,那意思,你小子怎么又来了?怎么又是你呀?我从台上下来,感觉脚有点麻,在那儿缓缓,有几个工人路过:“嚯,还活动活动啊!”气氛轻松,没有了那种虔诚、真把我当反动死敌看待了。
有几个岁数跟我相仿的工人说,“你这命啊就这样,共产党到了啃节上准得把你弄出来,你小子是老运动员了。”
整个社会,包括统治体系内部,对文革普遍感到不满,心灰意冷,已经不拿它当回事了。所有人都感觉,整个一个胡闹!过去说,大饥荒是因为苏联逼债,农业欠收,大家都咬牙忍着,跟党和国家一块渡过难关吧。现在突然发现,毛泽东、共产党一直在人为瞎折腾!根本没个头。前两天还让邓小平复出,说变脸就变脸,今天说煤球是黑的,明天又说是白的,所有的说辞都是假的。既然都乱成这样了,那就再乱一次吧,跟着演场闹剧而已。
当初人们之间为了某种主义,能瞪眼,能分家,能离婚,现在就是一笑:咱们那会太幼稚,太荒唐了,让人家给耍了,骗了。
就说涨工资,连着涨了两次,工人说的一句标准话就是:“您几旗儿呀?噢,还是您的旗高,您先上。”指的是毛泽东思想红旗举的高不高,决定着你能不能涨工资。旗举得不高,这回还没您的事。完全是一种嘲讽。
我还记得,有一次军代表给党员讲党课,正面宣传中共所谓的抗日史。他们下来在那议论:“闹了半天共产党就是一个怂尖尖,躲在后边,净是不光明正大的事。”
这都是天地间的,整个社会非常大的变化,人心变了。逐渐形成了一个全社会的觉醒反思,不再受某种组织的控制,人性和理性开始复苏。
1976年清明节:反抗爆发
1976年是非常关键的一年,这一年发生了很多重要的事:周恩来、朱德、毛泽东连续死去,唐山大地震。四五运动并不是表面的悼念周恩来,也不是单纯针对四人帮,是人们憋在心里多年的东西,借着四人帮这个出气阀,一下子爆发出来。
那时候纪念碑还可以随便上,到处都是花圈、挽联、诗抄。周围不知谁拉了好多铁丝,铁丝上挂满了小字报、纸贴。胆子大的人写出自己对政治的看法,有的很尖锐。
四·五我也去了天安门,跟着我们厂好几百人去的。我看了看,没有人组织,人们都是自发的,真是人心所向。我看到马路对面,有文化艺术界的人在游行,喊的口号很激烈,我认识的著名歌唱家也在队伍里。他们都比我大了十来岁,走在整个文化部队伍的第一排。
工人纠察队的棒子队冲进广场,打人、抓人——中共政府动用专政机器想灭掉人们的怒火。但是老百姓已经不太听它的了,开始挣搏,反抗。虽然运动被镇压下去,很多中国人还不太敢想这个根源是毛泽东和共产党造成的,但人们对阶级斗争这套东西感到厌倦,事后的整肃已经发动不起来了。更多的人开始以不同的视角、不同的思维方式深入反思。
这个体系明显走向穷途末路,毛泽东也明白,他建立的这一套已开始瓦解,玩不灵了。他预感到,自己也快要死了。
党给我平反,我没有任何感恩
“四·五”之后,我就不怎么去工厂了。我反思了很多:共产党这个统治集团控制整个社会的能力,不是一种自然力,而是一种抗自然的,完全丧失人性、反人类的势力,就像把每个人的锁骨都穿上一根钢丝,强制拽着你。你们说这个国家是你们的,那只是你们通过非法手段,窃取了这个国家的权力,你不是民选的。你口口声声说你是为了人民,实际上人民一直被你奴役着。可是用各种钢丝、绑绳、手铐,改变不了人心。越这么做,时间越长,越是触及不到人思想灵魂上真谛的东西,结果适得其反。
我母亲1974年就故去了。母亲走后,我把家归置归置,没事就东遛遛西逛逛。1976年毛泽东死后,四人帮倒台,据说厂子里开了一次大会,宣布彻底给我平反。那天我正好没在。我没有任何激动,感恩。
你说给我平反,赏赐我点什么,我从此断绝这一块,我不让你来这个!我是天地间一个独立的个体,遵从天地人的法则,具有顶天立地的人格。我决定从此彰显自己的个性,有尊严地活在世上。
这时期我想的最多的是,我往后这辈子应该怎么活呀?我得安排我的事情,做点什么。
告别体制 不食周粟
1977年恢复高考,原来跟我一起蹲牛棚的北航崔教授说:“你报考我的研究生吧,作为导师,我有这个权力,你报我马上就能让你来。”
我参加了研究生考试,很有信心地等入学通知。因为我在文革时买了很多书自学,加上名师的指点,肯定比别人成绩好。可等来的却是,招生办老师告诉我:你的政审没通过。北航属于军工系统,政审很严。
工厂知道我参加高考,不愿意让我走。有一天我跟车间主任说:“明天我就不来了。”他以为我临时有什么事请个假呢,说:“你去吧。”按他们的意思,我应该完成个什么手续,我的人事档案关系还在他们那儿呢。可是我从根儿上就不承认那个东西,我也不归你管,我不要了!就这样告别了这个体制,从此再没进去过。
我放弃了获取文凭这条路。在共产党的天下,家里有历史问题,要文凭有用吗?最后,还是在华罗庚先生的帮助和引荐下,我进入到科研系统,做过中国科技发展战略的评论、中国汽车工业发展的政策研究,参与了中国科技咨询服务中心的筹建,还做过科学技术的预测等等。我个人的兴趣还是在具体的专利、设计方面,所以后面几十年,我等于成了科技专业户,做了很多高科技研发的大项目,与不同单位、不同地域进行过跨越不同科技领域的合作,涉及很前沿的创新,到哪都是担任总工程师。
这一切都受益于文革期间从华罗庚、钱学森、北航的崔教授等先生那里打下的基础,打的比较深远、深厚。
直到现在,我不隶属于任何一个地方,走了自己的一条比较艰辛但自由的路。我在共产党非常高端的机构里干过好多事,但是我从来不粘你们一点东西。我一不要你们的劳保,二不要你们的待遇,靠自己的智慧和才能养活自己和家庭。我就相当于古人的“不食周粟”。你们认为我应该按照你们的要求爱你们的党,爱你们的国,爱你们的政府,我没那个义务。
尾声
1978年的一天,我正在楼下跟几个高中孩子聊天,前边开过来一辆车,停得远远的。从车上下来一个老太太,走到我跟前。我说:“您是找我吧?”她问:“你是李XX吧?”我就带她回家了。其实我知道她是谁,我有感觉,她是我的五姨。我等着她说,但是她不说,她只说,“我来看看。”我说:“我妈已经去世了。”她说她知道。我告诉她,我也辞职不干了。
她说她在东北,我估计,可能是从抚顺战犯管教所出来的吧?她为什么直到七十年代末才来?是没解除管教,还是就业了?我不敢直接问她。
我怕共产党让她带着窃听器,记录下来对她也不好。我说,您就自己照顾好自己,我自己这都好办。没说几句,她就走了。平时根本没来往,后来也没再来往,她也没说明来意。我估计中共是想让她验证一下,我是不是那个李北海。那个车肯定是公安局给找的。
我结婚多年后,妻子因信仰被抓捕。警察审讯她时说:他们怀疑我是台湾特务!时间已经来到2000年以后了,他们还在怀疑我。
编后记
整理完李北海先生锥心泣血的自述,不禁掩卷长叹,它堪称一部中共统治下中华民族受难的缩微史,又是一部中国人的个人心灵史。感谢他,在时间的流水还未来得及冲淡记忆之前,为我们留下了这篇宝贵的历史记实,以及每一个节点上的深入思考。
对于从未在中共治下生活过一天的台湾人来说,包括1949年离开大陆的国民党一代、二代,对于已经习惯了中共的话术、自愿或无奈地顺从着中共极权控制的大陆人来说,读这篇回忆,无异于一副醒脑剂,一本教科书,提醒我们不要忘记,中共奴役人、毁灭人的本性是在骨子里的,永远不会变。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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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刘明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