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出身︰念念有词的符咒

在毛泽东时代,无论什么样的人,哪怕是普通的工人、农民,在户口登记表册或人事档案中,除姓名、年龄、籍贯、学历、简历、本人成分等项外,还必须填写 “家庭出身”。家庭出身以父亲从事的社会职业界定,父亲是什么的“阶级”,子女们的家庭出身便是什么样的阶级,无论升学、就业、参军,入团,都要审查他们的“家庭出身”,追溯祖宗三代的政治面貌,确认隶属于哪一个阶级?入党、提干就更加严格,必须组织人马四处核实。按传统的“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的会打洞”观念,出身于敌对阶级的人,无一不饱受各方面的岐视,表现再好则被疑“伪装”,学有所长则被视为“走白专道路”。

全国解放初期,“家庭出身”的填写不外乎:无产阶级、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地主富农富阶级、中农阶级、贫农阶级以及革命军人、革命干部等八大类。我在云南和平解放后实行军事管制时期,当上了昆明市公安局第四分局的警察,后来称“参加革命”。局里的各级领导大多是由军队调配来的军人担任,原有的旧警察因工作需要,继续供职,称为“留用人员”,或称“起义人员”。我则被称为“新同志”,颇感自豪荣耀!

一位文化水平不高的军管干部在填写人事档案时问我:

“啥阶级出身?”

“无产阶级。”我回答说。这个名词是从舅舅口中听来的,他解放前是共产党的地下工作者,向我讲了许多革命道理,我知道工人、农民、劳苦大众都属于无产阶级。我的父亲是饭馆里的堂倌,我曾帮舅舅夜里在街头张贴过“反饥饿、反内战、反迫害”,“打倒反动派,解放全中国”等类的标语;把传单偷偷扔进行人的提篮里,塞进店铺和居民住户的门缝里;利用自已年纪小、不引人注目的“优势”帮他传递情报。我因此自诩为也算是个“革命者”,自认为是纯正品牌的无产阶级出身。

“啥样的无产阶级?”这位军管干部来自山东农村,1948年3月当兵,胸前只挂着一块“渡江战役”的纪念章。接着问我:“你家里啥都没有吗?”

“有的。”

“有些啥?”

“一张木床、一张方桌、一张供桌、两个条凳、一把铜茶壶,碗筷一共……”

“得!得!得!有那么多东西算啥无产阶级,俺早就猜中你们城里人不可能是无产阶级。”

“那……我算啥阶级呀?”

“小资产阶级。”

后来申请加入共产主义青年团组织时,团支部书记审查我的申请后说:“小资产阶级入什么团,不行!”

一个留用人员对我说:“你去问问他,叫花子讨饭也有个碗、有根打狗棍,难道也是小资产阶级?”

我用这话找到总支书记申辩后说:“团章并没有规定小资产阶级不可以入团。”总支书记仔细问了我的三代家庭情况后,让我改为“贫民阶级”。

1953年全国人口普查,公安部对“家庭出身”统一划分为地主、富农、贫农、雇农、工人、商人、旧职员、旧军人等类,把医生和教师归纳为“自由职业者”;从事算命卜卦和制作、贩卖香烛纸钱的,称为“迷信职业者”,不再使用“阶级”这个慨念化的词语,于是,我的“家庭出身”就变成了“工人”。

1951─1955年我在派出所当户籍警察,塞满警察头脑的政治常识是:共产主义是天堂,资本主义是地狱,只有共产党才能解放全人类,只有共产党才能救中国;不是共产党讲的话都是反动言论;不是共产党领导的政府都是伪政府、反动政府;不是共产党领导的军队都是伪军队、反动军队,他们的子女的“家庭出身”,在户籍档案里填写的是“伪官僚”或“伪军人”。他们中,被杀、关、管的子女,或因刑事犯罪被杀、关、管的子女,统称“反犯属”,都必需另行建立《反革命社会活动基础》档案,纳入日常监控视线,防止他们因心怀不满而参与各种颠覆新中国政权的反革命活动……。

“家庭出身”这个政治怪胎,孕育于封建社会的“株连九族”,茁壮于毛泽东时代的“阶级斗争”,在“文化大革命”时期登峰造极,像一道邪恶的符咒,搅得周天寒彻,日月无光!全中国的青少年按父母的社会职业划为“红五类”(革命军人、革命干部、工人、贫农、下中农)与“黑五类”(地、富、反、坏、右)两大群体。以刘少奇为首的“走资本主义的当权派”和黑帮、黑线人物的子女,统统划归“黑五类”。

“红五类”的子女们被尊为老子英难的“好汉儿”,威风十足,横行天下,任意打、砸、抢、抄、抓,堂堂的国家主席,功勋卓著的开国元帅,施政一方的省委书记,都在他们面前像无助的蝼蚁,任其摆布,他们的子女也瞬间便从青云之上跌落到深渊之下……。

“黑五类”的子女们被咒为老子反动的“混蛋儿”或“狗崽子”,受尽各种精神上的凌辱,肉体上的伤害,有的流浪街头,有的逃出国门,有的被递夺了宝贵的性命……。湖南道县横岭中心小学教师蒋汉正因为“家庭出身”是地主,三个4—8岁的“狗崽子”也被造反派判处死刑,扔进岩洞中!大兴县造反派杀害的一个“狗崽子”,出生仅38天。24岁的北京青年遇罗克因为写了篇批评“出身论”的文章,便被冠以反革命罪,公审后枪决!

“黑五类”子女中,有的对父亲切齿痛恨而坚决与之“划清界线”;有的动员母亲离婚另嫁,以求改换门庭;许多成年的姑娘为摆脱家庭的影响,迫切另立门户,委身于丝毫也不喜欢、但“根正苗红”的丑老头;有的趁“上山下乡”到边疆农村插队务农之机,越境投奔缅甸共产党领导的军队,充当名副其实的“无产阶级革命战士”,以换取一段光荣历史……。凡是勇敢地与父母划清界线;勇敢地参与揪斗亲生父母;勇敢地带领红卫兵抄自己的家;勇敢地“想贫下中农所想,急贫下中农所急”而献出处女贞操的,称为“可以教育好的子女”。

“可以教育好的子女”这个政治怪胎产下的畸形儿,在人类史上绝无仅有,没听说希特勒、墨索里尼、斯大林等超级恶魔的子女被论证可否“教育好”。肯定地说,著名于世的科学家杨振宁、李政道、袁家骝、吴健雄等人﹐倘若出生在这个怪胎里,绝对只能是“混蛋”,绝对成不了材。

时至今日,“家庭出身”依然是一道念念有词的符咒:“若要发,靠老爸”,“出国镀金,不如有个好父亲”,“爹娘有来头,吃穿不用愁”……。当年的 “红五类”大都成了新贵,安享尊荣,纸醉金迷取代了阶级斗争,灯红酒绿取代了血雨腥风,他们的子女也都“日边红杏依云裁”﹐前程似锦,无忧无虑……。当年的“黑五类”,大都生活在社会底层,终日为衣食住行苦苦奔忙,他们的子女也大都在就读、就业在线苦苦挣扎,“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

“家庭出身”这道念念不完的符咒,是最具特色的中国“文化遗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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