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唐人2013年3月14日讯】【导读】《老残游记》是清末四大谴责小说之一,全书共20回。老残游记顾名思义,写的就是老残先生的旅游见闻和经历。书中的老残虽然叫做老残,其实他并不太老,年纪大约是三十多岁。老残相当地博学多闻,而且阅历丰富。他不但拜道士为师,精通中国的传统医术,对西方的科学也颇有了解。但是他无意仕途,选择了摇串铃当,走访江湖,以个人特立独行的作风,行医救世。作者借着游记,写他心中所想写的诸多事情。在短短的二十回中,凡政风、人情、世故等道理很多,俯拾可得。
(接上期)
第六回 万家流血顶染猩红 一席谈心辩生狐白
姓申,新从省里出来,抚台委署城武县的,说请铁老爷上房里去坐呢。”老残恍然想起,这人就是文案上委员申东造。因虽会过两三次,未曾多余接谈,故记不得了。
老残当时上去,见了东造,彼此作了个揖。东造让到里间屋内坐下,嘴里连称:“放肆,我换衣服。”当时将官服脱去,换了便服,分宾主坐下,问道:“补翁是几时来的?到这里多少天了?可是就住在这店里吗?”老残道:“今日到的,出省不过六七天,就到此地了。东翁是几时出省?到过任再来的吗?”东造道:“兄弟也是今天到,大前天出省,这夫马人役是接到省城去的。我出省的前一天,还听姚云翁说,宫保看补翁去了,心里着实难过,说自己一生契重名士,以为无不可招致主人,今日竟遇着一个铁君,真是浮云富贵。反心内照,愈觉得龌龊不堪了!”
老残道:“宫保爱才若渴,兄弟实在钦佩的。至于出来的原故,并不是肥遁鸣高的意思。一则深知自己才疏学浅,不称揄扬;二则因这玉太尊声望过大,到底看看是个何等人物。至‘高尚’二字,兄弟不但不敢当,且亦不屑为。天地生才有数,若下愚蠢陋的人,高尚点也好借此藏拙;若真有点济世之才,竟自遁世,岂不辜负天地生才之心吗?”东造道:“屡闻至论,本极佩服,今日之说,则更五体投地。可见长沮、桀溺等人为孔子所不取的了。只是目下在补翁看来,我们这玉太尊究竟是何等样人?”老残道:“不过是下流的酷吏,又比郅都、甯成等人次一等了。”东造连连点头,又问道:“弟等耳目有所隔阂,先生布衣游历,必可得其实在情形。我想太尊残忍如此,必多冤枉,何以竟无上控的案件呢?”老残便将一路所闻细说一遍。
说得一半的时候,家人来请吃饭。东造遂留老残同吃,老残亦不辞让。吃过之后,又接着说去。说完了,便道:“我只有一事疑惑,今日在府门前瞻望,见十二个站笼都空着,恐怕乡人之言,必有靠不住处。”东造道:“这却不然。我适在菏泽县署中,听说太尊是因为晚日得了院上行知,除已补授实缺外,在大案里又特保了他个以道员在任候补,并俟归道员班后,赏加二品衔的保举。所以停刑三日,让大家贺喜。你不见衙门口挂着红彩绸吗?听说停刑的头一日即是昨日,站笼上还有几个半死不活的人,都收了监了。”彼此叹息了一回。老残道:“旱路劳顿,天时不早了,安息罢。”东造道:“明日晚间,还请枉驾谈谈。弟有极难处置之事,要得领教,还望不弃才好。”说罢,各自归寝。
到了次日,老残起来,见那天色阴的很重,西北风虽不甚大,觉得棉袍子在身上有飘飘欲仙之致。洗过脸,买了几根油条当了点心,没精打采的到街上徘徊些时。正想上城墙上去眺望远景,见那空中一片一片的飘下许多雪花来。顷刻之间,那雪便纷纷乱下,回旋穿插,越下越紧。赶急走回店中,叫店家笼了一盆火来。那窗户上的纸,只有一张大些的,悬空了半截,经了雪的潮气,迎着风霍铎霍铎价响。旁边零碎小纸,虽没有声音,却不住的乱摇。房里便觉得阴风森森,异常惨淡。
老残坐着无事,书又在箱子里不便取,只是闷闷的坐,不禁有所感触。遂从枕头匣内取出笔砚来,在墙上题诗一首,专咏玉贤之事。诗曰:
得失沦肌髓,因之急事功。冤埋城阙暗,血染顶珠红。
处处鸺鹠雨,山山虎豹风。杀民如杀贼,太守是元戎!
下题“江南徐州铁英题”七个字。写完之后,便吃午饭。饭后,那雪越发下得大了。站在房门口朝外一看,只见大小树枝,仿佛都用簇新的棉花裹着似的,树上有几个老鸦,缩着颈项避寒,不住的抖擞翎毛,怕雪堆在身上。又见许多麻雀儿,躲在屋檐底下,也把头缩着怕冷,其饥寒之状殊觉可悯。因想:“这些鸟雀,无非靠着草木上结的实,并些小虫蚁儿充饥度命。现在各样虫蚁自然是都入蛰,见不着的了。就是那草木之实,经这雪一盖,那里还有呢?倘若明天晴了,雪略为化一化,西北风一吹,雪又变做了冰,仍然是找不着,岂不要饿到明春吗?”想到这里,觉得替这些鸟雀愁苦的受不得。转念又想:“这些鸟雀虽然冻饿,却没有人放枪伤害他,又没有什么网罗来捉他,不过暂时饥寒,撑到明年开春,便快活不尽了。若像这曹州府的百姓呢,近几年的年岁,也就很不好。又有这么一个酷虐的父母官,动不动就捉了去当强盗待,用站笼站杀,吓的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于饥寒之外,又多一层惧怕,岂不比这鸟雀还要苦吗!”想到这里,不觉落下泪来。又见那老鸦有一阵呱呱的叫了几声,仿佛他不是号寒啼饥,却是为有言论自由的乐趣,来骄这曹州府百姓似的。想到此处,不觉怒发冲冠,恨不得立刻将玉贤杀掉,方出心头之恨。
正在胡思乱想,见门外来了一乘蓝呢轿,并执事人等,知是申东造拜客回店了。因想:“我为什么不将这所见所闻的,写封信告诉庄宫保呢?”于是从枕箱里取出信纸信封来,提笔便写。那知刚才题壁,在砚台上的墨早已冻成坚冰了,于是呵一点写一点。写了不过两张纸,天已很不早了。砚台上呵开来,笔又冻了,笔呵开来,砚台上又冻了,呵一回,不过写四五个字,所以耽搁工夫。
正在两头忙着,天色又暗起来,更看不见。因为阴天,所以比平常更黑得早,于是喊店家拿盏灯来。喊了许久,店家方拿了一盏灯,缩手缩脚的进来,嘴里还喊道:“好冷呀!”把灯放下,手指缝里夹了个纸煤子,吹了好几吹才吹着。那灯里是新倒上的冻油,堆的像大螺丝壳似的,点着了还是不亮。店家道:“等一会,油化开就亮了。”拨了拨灯,把手还缩到袖子里去,站着看那灯灭不灭。起初灯光不过有大黄豆大,渐渐的得了油,就有小蚕豆大了。忽然抬头看见墙上题的字,惊惶道:“这是你老写的吗?写的是啥?可别惹出乱子呀!这可不是玩儿的!”赶紧又回过头,朝外看看,没有人,又说道:“弄的不好,要坏命的!我们还要受连累呢!”老残笑道:“底下写着我的名字呢,不要紧的。”
说着,外面进来了一个人,戴着红缨帽子,叫了一声“铁老爷”,那店家就趔趔趄趄的去了。那进来的人道:“敝上请铁老爷去吃饭呢。”原来就是申东造的家人。老残道:“请你们老爷自用罢,我这里已经叫他们去做饭,一会儿就来了,说我谢谢罢。”那人道:“敝上说,店里饭不中吃。我们那里有人送的两只山鸡,已经都片出来了,又片了些羊肉片子,说请铁老爷务必上去吃火锅子呢。敝上说,如铁老爷一定不肯去,敝上就叫把饭开到这屋里来吃。我看,还是请老爷上去罢。那屋子里有大火盆,有这屋里火盆四五个大,暖和得多呢。家人们又得伺候,请你老成全家人罢!”
老残无法,只好上去。申东造见了,说:“补翁,在那屋里做什么,恁大雪天,我们来喝两杯酒罢!今儿有人送来极新鲜的山鸡,烫了吃,很好的,我就借花献佛了。”说着,便入了座。家人端上山鸡片,果然有红有白,煞是好看。烫着吃,味更香美。东造道:“先生吃得出有点异味吗?”老残道:“果然有点清香,是什么道理?”东造道:“这鸡出在肥城县桃花山里头的。这山里松树极多,这山鸡专好吃松花松实,所以有点清香,俗名叫做‘松花鸡’。虽在此地,亦很不容易得的。”老残赞叹了两句,厨房里饭菜也就端上桌子。
两人吃过了饭。东造约到里间房里吃茶、向火。忽然看见老残穿着一件棉袍子,说道:“这种冷天,怎么还穿棉袍子呢?”老残道:“毫不觉冷。我们从小儿不穿皮袍子的人,这棉袍子的力量恐怕比你们的狐皮还要暖和些呢。”东造道:“那究竟不妥。”喊:“来个人!你们把我扁皮箱里,还有一件白狐一裹圆的袍子取出来,送到铁老爷屋子里去。”
老残道:“千万不必,我决非客气!你想,天下有个穿狐皮袍子摇串铃的吗?”东造道:“你那串铃本可以不摇,何必矫俗到这个田地呢!承蒙不弃,拿我兄弟还当个人,我有两句放肆的话要说,不管你先生恼我不恼我。昨儿听先生鄙薄那肥遁鸣高的人,说道:‘天地生才有限,不宜妄自菲薄。’这话,我兄弟五体投地的佩服。然而先生所做的事情,却与至论有点违背。宫保一定要先生出来做官,先生却半夜里跑了,一定要出来摇串铃。试问,与那凿坏而遁,洗耳不听的,有何分别呢?兄弟话未免卤莽,有点冒犯,请先生想一想,是不是呢?”
老残道:“摇串铃诚然无济于世道,难道做官就有济于世道吗?请问,先生此刻已经是城武县一百里万民的父母了,其可以有济于民处何在呢?先生必有成竹在胸,何妨赐教一二呢?我知先生在前已做过两三任官的,请教已过的善政,可有出类拔萃的事迹呢?”东造道:“不是这么说。像我们这些庸材,只好混混罢了。阁下如此宏材大略,不出来做点事情,实在可惜。无才者抵死要做官,有才者抵死不做官,此正是天地间第一憾事!”
老残道:“不然。我说无才的要做官很不要紧,正坏在有才的要做官,你想,这个玉太尊不是个有才的吗?只为过于要做官,且急于做大官,所以伤天害理的做到这样。而且政声又如此其好,怕不数年之间就要方面兼圻的吗。官愈大,害愈甚。守一府则一府伤,抚一省则一省残,宰天下则天下死!由此看来,请教还是有才的做官害大,还是无才的做官害大呢?倘若他也像我,摇个串铃子混混,正经病人家不要他治;些小病痛也死不了人。即使他一年医死一个,历一万年,还抵不上他一任曹州府害的人数呢!”
未知申东造又有何说,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