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书】《血纪》中集(52)

【新唐人2011年10月30日讯】【编者的话】血纪》记述了大陆一名五十年代的大学生孔令平先生,被打成右派而下放四川西部甘洛农场,在劳改农村二十年的血泪历程。《血纪》一书完全可以与前苏联作家索尔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岛》相比。小说《古拉格群岛》反映了苏联人民在斯大林统治下的血腥恐怖让人触目惊心,而《血纪》则完全是以孔令平先生的苦难经历为主线。这条主线也是毛泽东祸国殃民的编年史,更是陈力、张锡锟、刘顺森等先烈的英雄史诗。书中人物众多,文笔朴素,使中共监狱的惨无人道和烈士的壮怀激烈跃然纸上。

孔令平先生在本书前言中说:“当这本书有幸与你相逢时,让我们珍惜这种来之不易的相识,为融化中国专制主义,建立中华民主而共同增加一把火。”下面请看长篇纪实连载《血纪》。

第十—章:中共后集权时代

第三节:“平反”第一回合

六月中旬的一天上午,张青富专门从队部到山上来通知我,说重庆来了专案的外调人员,要我立即回队接受“提审”。一面悄悄对我说:“平反有着了,是重庆大学来的人。”

我带着难以说清的心情,回到棚子里换了一件干净的“劳改服”,向山梁走去。一路上,那提审的说法一直在我心中搅动,那法院颠倒黑白,使清白的我身陷囹圄二十年!廿年不白之冤使我对法庭充满愤恨,怎容得它再来以“提审”重述旧事?

但我马上明白,我将同虎狼对话,文字狱的余悸还笼罩着周围,稍不留意会惹上新的麻烦。随即想到“提审”中可能发生的情况:对方若故意装成不了解案情,让我重述旧事,我能不能压抑内心的厌恶?面对这无法可依的”法庭”,我该如何与之抗争?

若仅仅因政治需要,我这种情节简单的冤案,是全部推翻呢?还仅仅在条文上作些修改?这二十年来,我一直以“诬害”一词抗诉重庆法院。

但是,我马上想,张青富告诉我来人是重庆大学的,这在耍什么把戏?难道重庆大学是制造我冤案的元凶?

(一)复查人的丑悪表演

二十三年前,我在重大读书时陷入右派的前前后后,此刻又浮现在我的眼前,那时我还不满二十岁。

中共建政初期,靠宣传营造出一个唯有共产党才能救中国的形象,迷惑统治着人们,广播、电影、大小开会,街头宣传,学校教育,把共产党的英明伟大说得天花乱堕,几乎不容我产生对共产党的怀疑。当然更不能把英明伟大的共产党组织,想成冤枉我的凶手。

所以第一次把我推上斗争会时,我的脑子一片空白。对这种莫须有的冤情不敢公开反对,没想到这种天真的驯服,正好是共产党的阳谋家们,想要达到冤枉人并封人口的需要。

两年以后,我在南桐界牌公社和丛林练铁厂,亲身经历了毛氏三靣红旗,以后又在南桐看守所,亲身体会到全囯人民的灾难,从而醒悟到这种“阳谋”的毒辣时,我已被钉死在“反革命”的大牢里了,那时我与所有被冤枉的人一样,想过轻生。

我身旁的受难者一个个饿的饿死了,牺的牺牲了,我从他们的身旁走过来,走过了漫长二十年练狱,我才明白赤手空拳的我,同完全畜谋的,武装到牙齿的魔鬼较量,无异于以卵击石。

回想我在空虚和失落中走上人生;在中共所布下的政治骗局中,从一个孩子熬到了中年;在暴政带来的灾难中从无知走到成熟。并痛下决心同这个吃人的制度抗争到底。!

托苍天保佑,我是仅存下来的幸存者之一,我总算看清魔鬼共正由强大走向灭亡。

罪这字,在寺院里,是布道主侍用作诲人的常用语,儿时进得佛堂,往往方丈见面带凶相的不善之徒,便双手合什连连颂念“罪过、罪过”,但并不知道这“罪”所指什么。

长大了,念书以后,随着知识的增长,懞懞懂懂知道,那是宗教劝人修行的戒律,后来读到佛门十戒和劝人向善的“百过格”,始接触先知们静坐打禅和思过悔罪的方法。这同中共法庭所讲的罪,有完全不同的含义!即使对中共,学生时代,我也从未冒犯过它。

我根本就没有任何的罪!

想着想着,六队的两扇铁门就在我的眼前,我迅速调整了思路,从容地向何庆云办公室走去。

当我跨进门时,何庆云站起身来,向我指着那办公桌前为审问专备的小木凳,示意叫我坐下,我拉长了脸,冷冷地向那办公桌后的陌生人盯了一眼,心中又重新温习了一道刚刚想过的对答词。

何庆云神情木然的坐在左侧的靠背椅上,办公桌上放了一包“大前门”,满屋香烟镣绕,看样子,他们已经在这里等了一会了。

办公桌后面,坐着两个陌生人,一老一少,老的头发已经花百,大约六十开外,鹰鼻上面一双凶悍的眼睛正注视着刚刚进来的我。年青的是一个不满三十岁的小伙子,我想这大概就是重大来的外调人员了。

两分钟沉默以后,那年老者灭了烟蒂开始“提讯”。

“我们是重庆大学保卫科的,”老头不紧不慢的开了场:“受校党委委托,专程从重庆坐飞机来对你1960年‘反动日记’一案重新复查。”老头停顿了一下,他眼睛里露出一种凶光,接着说:

“首先,你要认识到共产党的政策历来奉行有错必纠,有错必改的方针,我们从不冤枉一个好人,也不轻易放过一个坏人,这次对你的案件进行复查,再次证明党的光明正大,你要认识到,这是组织上对你的关怀,同时也是给你的一个很好的机会,你要把当年有关本案的情况如实的向我们提供。”

果然,来人是重庆大学的,这种由学校出面进行复查故案的做法,恐怕只有中国共产党统治下才会这样做。难道我的案件,当年是由校党委提供线索和事实,只不过报到重庆法院去完清一个法律手续?如此看来,法律不过是中共各级地方组织玩弄的戏法,难怪说中共无法无天。

现在,面对刑期执行了二十年了,我申诉了那么多次,累遭“强行剥夺上诉权”,累遭批判斗争后,这老头再来“纠错”,并说中共的政策是光明正大的,不冤枉一个好人,也不放过一个坏人,令人感到可笑?

更堪有那么多人已含冤九泉,被枪杀的,打死的冤魂,能容忍这老头子今天在这里胡扯么?冤案已成事实,还说什么有错必纠?玩弄掩耳盗铃的把戏,恐怕只有邓小平这类在毛胯下三起三落,几乎被弄死的“走资派”,才想得出来!

他们怕政权跨台,执政党易位,失去统治的宝座?又怕毛泽东的死党真的继承“正统”,逃不掉被打翻在地,踏上一只脚的厄运,才想出这缓和矛盾的做法?

所以就是再尴尬,也得让我们这些受害者,忍受这种不伦不类的把戏,高喊“有错必纠,有冤必改”来掩盖过去所造的罪逆。

当然,在中国还没有产生与共产党平起平坐的政治力量。缺了监督,玩这一套是非常容易的事!怪不得人们议论,邓小平只能在政治上小偷小摸!

想到这里,我看了看坐在审讯位置上的老头,共产党也亏了这些通晓变通的基层老官僚。当年就是这些官僚,奉旨把全国数以百万计的知识份子,实行焚书坑儒,而今又靠他们把这么多的血债一笔抹掉,还要二十年死里逃生的人,向冤案制造者磕头谢恩。

尤其我每年都在申诉,凭什么把这些向重庆市法院申递的状子,向重大保卫处复述一道?这不是捉弄人么?所以我一向认为法院就是毛泽东玩弄的木偶。

而我现在领会二十年前诸安平所说的“党天下”,有着多深刻的真知灼见。我那时还没有理解这个小和尚在向老和尚进言时,已看透了毛泽东,共产党。

面对这个老滑头,而不是面对重庆法院,照理我可以拒绝一个学校保卫处所提出的问题。原先准备好义正严词的控词需要调整。

但转而一想,我的冤案根子在学校党委,而学校的党委是奉党中央的政策行事的。没有我被划为右派,我怎能身陷囹圄?我之所以二十年来没有找学校,便是深深知道这个皮球在中共的脚下从学校踢到法院去了。我不能闹笑话,做完全无用的事。

而今天球又被法院踢回学校了,所以我立即问道,“请问学校也负责刑事案件的审理么?我不希望在这个程序不明的情况下,回答与本案无关的组织提出的问题。”

我的回答,引起那位做记录的“书记员”特别的惊鄂:他停下了手中的笔,抬起头来长时间的注视着我,老头也好像被问住了,何庆云也无话可答,复查问案陷于僵局。

其实党的利益高于一切,是中共早向全国老百姓公开宣称了的,不过这个党一直是一个抽象的概念,它由谁来代表?说工人或农民那才真是弥天大谎。现在看到,左右共产党的,原来是几个中共中央的头。它是那样的少,简直可以个人的名字命名。过去二十八年的执政党就是毛泽东党。

不过党这个名词在字典里并不光彩,它是有共同利益的人群,为实现共同利益的集合体,在中国“结党营私”,可以概括为皇帝控制的大臣们操纵全国大局的集团。它从来就是小得可怜的。

其实有关描述党的名词几乎全是贬意,什么朋党之争,党同代异都是表述争权夺利的名词,至于孤群狗党,党棍,党祸更是老百姓用来骂人的。

曾经在中国历史上酿成冤狱国中,政局动荡的阉党,例如明朝的魏忠贤,就留下了杀害忠良的千载骂名。

同其它人一样,二十多年前,我被第一次推到斗争会上时,那种失魂落魄,至今想来真是羞愧难当。

当我糊里湖涂的跟着同学们喊共产党万岁,毛主席像父亲时,我是绝不会意识到我正充当了他攫取皇冠的拥护者。后来又强迫我们充当了他的牺牲品。

而今看穿了反右派的鬼把戏后,我的内心满是忏悔和痛恨。

毛泽东当年将我划为右派,邓小平在二十年后又为我平反,统统都是为建立中共一党专制的政治需要,在这种翻云覆雨之中,我既感到被捉弄的悲哀,又十分无奈。

眼下为了早日出狱,我也只能装聋作哑。不过,要我跪着承认自己的错误,我是无论如何办不到的,面对老头子的提问和要求,强忍着内心的反感,还是把当年我干的荒唐故事从述了一遍。

那老头子悠然的抽着烟,把口里吐出的圆圈甩得老高,看得出他对于我所讲的荒唐往事,并不感到丝毫兴趣。这种故事,在当年出身不好的大学生中真是太多了。

戏,演了二十年,我几经生死,总算到了收场的时候了。

我从他那老奸巨滑的眼里看到他正打着主意。他装出替我昭雪的那张面孔是多么虚伪,其实他正打着从我身上捞取好处的算盘,对我心里滴下的血,除冷笑和渺视外,不会产生任何同情。

大老远从重庆坐飞机到盐源来,总不能空手而归!

“噢!对了,证据”老头狡猾的眼睛露出假装的为难,告诉我说,收集证据是他平反的最重要的工作,“请你把那两封从南桐寄给重庆大学的信,详细加以交待,最好你能向我们提供这些信件的邮局的收据。”

这又一次在触我心中的伤疤,当年我向我称为母亲的学校党委,表白自己绝无对她的“反心”,为加重自己的诚意,用大学生向党交心的时髦形式。这两封血书,同当年许多年轻人的交心书一样,除了证明我心理上的失态,能说明什么呢?同时谁还记得这段思维混乱中的细节?

何况,整整二十三年,我经历农村,看守所,监狱,流放等几个场所,历经数以百计的大搜身大检查,连原来的判决书都没有了,怎么可能还将两张邮件的收据保存下来?我意识到这个老头在故意的耍弄我,以获得卑鄙的惬意。

于是我摇摇头回答说,“时间已过了二十年,我已无法想起当年我干了些什么,至于邮件的收据我完全没有印象,现在要我拿出这些证据岂不是强人所难?难道因为拿不出邮局的收据,就可以改变事情的真像吗?”

我的语气变得愤怒起来,这老头没有吭声,那坐在一旁的何庆云也明白那么多封申诉信,他肯定拆开看过的。

我现在只有悔恨当年的无知,对重大党委毫无防备,我真相信这个组织就是我的“母亲”,可没有想到,它毫不犹豫的给了我二十年牢狱之灾!

可是老头的脸色沉了下来,闷声问道:“那么你现在回忆一下,二十年前,从南桐丛林煤矿的集中地,在你的铺位上搜出来的那本日记,是从那年那月开始的,都写了些什么?”

这又一次扎到了我的痛处,这本日记作为判我十八年徒刑的原始依据,早已被法院收去,至今肯定还保存在法院的档案中。现在,我已不屑再去回忆当年为摆脱痛苦,挖空心思伪造出来的东西。

我在二十年中已反复说清,我已脱胎换骨,我已从乞求宽恕中认清了中共!认识了自已,这是我从炼狱中得到的最大收获!!

既然已经明白了,面对这个坐在我面前的党棍,我心里燃起的是一把怒火!于是怒声回答道:“你们既然什么都掌握了,还问我干什么?难道这一切重大党委没有责任吗?”

这一声责问使老头收敛了,他不再像开初时那样盛气凌人,他既不能用施舍恩惠来哄我感恩,又不能就此翻脸。嘀咕着说:“我办了这么多右派案子,头一次看到你这样恶劣的态度。”最后匆匆收场道:“好吧;给你一点时间,把今天提讯中所有的问题,仔细的思索一下,并写出材料来。”

老头子结束了对我的第一次提审,对这个第一次见面的老头,对他故意挖伤疤的提问,我已经最大克制了。既然是为我昭雪,我本应站在原告立场,聘请律师在法庭上辩护。但情况绝不是那么一回去事。

他要我现在装扮出一个被整后,受到恩赦的玩物。可我提出的质问却使他吃惊,我因此想到其它获平反的右派同学委曲求人的处境!世道没有变,当年整人的人又是今天执掌平反大权的人。!

他身边那位书记员停下了记录,按照老头吩附,从皮夹里取出了一叠白纸递给了我。

怀着一肚子苦涩,我走出了那办公室。对这种戏谑的平反,我毫无快乐的感觉。因为,坐了二十年牢我现在已将牢底坐穿,才来‘平反’!天下那有这等无理的‘衙门’,这等荒唐的亊?

走出铁门便碰上王文典和肖弟良,他俩倒是怀着美好的祝福,询问提审的经过。我苦笑着感谢他们的关心。

(二)第一次到詹大妈家

下午詹大妈和刘大妈又来庄稼棚了,他们俩最关心我落实政策的“结论”。我心里因为有疙瘩,不愿向他们提到郑老头演的戏,因为这两个善良的老人是不会懂得“人肉筵席”的。其实像他们这些劳苦的民众,几十年来,又何赏不是在中共摆下的筵席上,任统治者的筷子,挑来挑去的吃呢?

当我回到庄稼棚,詹大妈在门口坐着,她已经听到老吴说重大来人的事,见我走上山来起身迎着我,告诉我,下午六点钟,一定要到她的家里去,她有事告诉我。

过去她和刘大妈曾几次邀请我去作客,都被我婉言谢绝了。因为当地人的习俗,凡是去人家里第一次作客,都不能空着手去。我穷犯人一个,用什么去作第一次见面的礼物?而且,去人家那里作客,肯定又吃又包,我会因此而十分尴尬。

但今天此刻,被重大来人整整三个小时“提审”,弄得心情极为烦燥,如果趁此去梅雨走一趟,散散心兴许会冲掉刚才的不快。

同时想到在这儿已经整整十五年了,还没有像像样样的去普通百姓之家作客。对他们的风俗人情所知甚少,说不定什么时候要我卷铺盖回重庆,这种一无所知还是一种遗憾。想到这里,我打定主意,今天下午六点以后去梅雨走一趟。

同每天一样,下午七点钟各组已收工完毕。山梁上静悄悄的,除了有一两个拣粪的人影在四号梁子晃动外,看不到一个流放者。此时两个老大娘已背起了帆布饭包,呼唤着各自的畜群,沿着那条老路缓缓而归了。!

夏天的盐源山坡上,下午要到八点钟夜幕开始降临。此时距天黑足足还有—个小时,我向老吴打过招呼,便跟在詹大妈放牧羊群的后面,缓缓地同她一起向山下走去。

詹大妈开始询问今天白天,重庆来人“提审”的情况。因为我实在不想再谈“提审”事,有意问她的小孙子今天那里去了?

忽然她试探性的向我说道:“你也快脱法了,苦日子也熬出头了,人也四十二了,该马上成家了。”

真的,爱情、恋爱、婚姻,这人生中一个重要里程碑,竟被漫长的二十多年冤狱给埋掉了,至于爱情和性的欲望,也在这段与死神和魔鬼的搏斗中无意忽略了。实我何尝没有渴求一个善良女孩子在我的身边?!然而所有一切生理上和心理上的需求,都一次次被残酷的处境化成瞬间幻影消失掉了!

母亲给我寄来那张邹银双的照片,一直就夹在我的笔记本中,说不清是什么感情,有时候,想到自己危险的处境反倒觉得独自一人更好,因为一人而无牵无挂,就是在我一朝面对死神时,也少却了后顾的忧虑,心中反而平静。

不过,现在我该如何回答身旁这位老人的关爱呢?倘如说:“大娘你就别管了,我不会结婚的”。那就未必太失人情常理,只好用沉默静候着她往下要说的话,果然她开口了:“小孔,你有文化,人也挺好,脱法以后就在我们梅雨镇安个家,我替你介绍一个对象。”

平常交往中我知道她是一个说一不二的人,说出来的话一定要办到,听她这口气大约已经为这件事筹划多时了。“哪!我们公社的农机站里,我的一个侄女在那里当工人,今年才二十七岁,我看你们挺般配。”

我实在没想到,今天她特意邀我去她家作客,竟是为我当红娘来着。心里不免掠过了一阵紧张。

像还没扎根的水靣浮萍,当时我对今后的前途还没有定准,何况母亲在重庆眼巴巴地等着我,说什么我也不能在这里安家!

面对老人的一番好意,我无法生硬的拒绝,只好说道:“还早着呢,又不知道什么时候脱法,脱法以后干什么,弄不好会连累别人的。”

但是她却很认真说:我那侄女儿,人虽然有点胖,但是体力极好,人也能干,今天我已经将她约到我的家里,你们见见面。”她这番热心很难拒绝。

天色渐渐地昏暗下来,将到梅雨村,那些在河弯里的大大小小被绿茵环抱的村落,在幕色中升起了袅袅青烟。走过草坪,沿着一条青石板路再往下走,便是村庄的地界了,这地方,我们每年挑草都来过。

她把两个一同放牧的孩子叫过来,吩咐他们继续向前,把羊关进公社的羊圈后,一定要上锁。

关照完毕领着我向一条青石板路走去。石板路被大树覆盖着,十分的凉爽,几只蜜蜂嗡嗡作鸣,平添了矮墙茅舍里的安静和祥和。“文革”的烽火没能烧着它。

大约快九点钟了,天色已经很黑,经过的园子里传来挖土的声音和人声。詹大妈告诉过我,现在土地包产到户了,家家户户都起早贪黑的。

如此走过了十几家人家,在一段半截泥墙和一幅柳条编的小门前停了下来,詹大妈向门里边呼唤着她的两个小孙子,两个孩子蹦跳着从里面跑出来,一见他们的奶奶把老师请来了,立刻迎上来打开柳条门,很有礼貌的喊了一声:“老师,请进屋里坐。”

我跨进柳门,只听见一阵阵蜜蜂的朝王声,那大约只有三尺宽的屋檐下,整齐放着六、七个蜂桶,一个三十多岁的农村妇女,正戴着用白纱布做的防蜂帽,在一个蜂桶里舀蜜。我才明白詹大妈送给我的蜂蜜,都是自家采集的。

从柳条门到“堂屋”,大约十五米长的石板小路两旁,长着茂盛的蔬菜瓜果。走完石板路跨进大门进入堂屋,迎面就是一个留着草木灰的火炕。这是山区百姓人家家家都有的取暖设施,每逢夏天,落雨后天气很冷,主人引燃火炕里的树根疙瘩,一家人围着火炕取暖烘干被打湿的衣服。

“神龛”上留着天地君亲师的牌位,堂屋中间除了一张木方桌和四条长板凳外,屋角里放着一些还没有来得及收拾的农具和几个老树根,川西地区的贫苦人家大致都是这样。

詹大妈进门摘下她的帆布碗袋和蓑衣,一面招呼我坐下。这时一位四十岁上下的男子从里屋走了出来,大妈向我介绍,这是她的当生产队长的大儿子,我每天上课所教的两个孩子便是他的儿子。

大妈把儿子叫到一边,在他的耳边吩咐了几句话后,他便出门去了。两个孩子正在里屋完成他们的作业,大妈也去灶房里弄饭去了。

我跨进了孩子做作业的房间,那屋子里除了一个粮食柜,两张古式的木床和旧木柜外就再无别的家俱了。看来这位平时为人慷慨的大妈家里实在很贫寒。在那个年代,农村人一家人能有几间土瓦房和自留宅园,赚一个温饱,便是很富足的人家了。

这时天色黑尽,采蜂糖的女主人收了白面纱,脱下防蜂帽和手套走了进来,去灶房换下詹大妈。大妈便端着刚泡开的一杯茶,走进了堂屋递给我,介绍说:“乡下人喝茶全是自己种的。”我恭敬的端在手里呷了一口,那茶是甜的。

她坐在我的面前,向我聊起了农村的热门话,她说,土地包下来后,今年她在承包土里收的包谷,比往年从公社分的粮食增加了两倍,现在一家人的口粮不愁了,还可以用来喂猪。说着她兴致勃勃地领我去参观她家新修的猪圈。里面喂着一大一小的两个猪。

她指着那大架子猪说,今年的过年猪有了,到时候杀过年猪时,你无论如何都要来吃我们的“刨汤猪”。紧靠猪圈,是用竹篾围成的鸡圈,到了下半年她打算喂几十个鸡。

看来农民没有从毛泽东的人民公社里得到温饱,这些年农民们总算吃尽了苦头,这个大救星带给他们灾荒饥饿的苦果,到头来还得靠自己的双手,依靠自己的勤劳才得解脱。

詹老大出门足足过了一个小时才回来。不过他并没有请来詹大妈要他去请的客人,说:“今晚农机站不凑巧,临时加班,预先没同人家约好,所以只好改期了。”

说罢便从怀里摸出了一张两寸照片递给了我,说是姨妹托他将照片带给我,当时盐源的相馆还没有彩色照片,我接过那张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一个标准的村姑打扮,穿着白色印花的衬衫,胖胖的脸蛋旁垂着两根又粗又短的黑辫子,脚旁放着一个花篮,背井和画面并不十分协调,但她那种青春活力的气息散发出一种诱人的光彩。

“怎么样?大娘随即向我发问道,我用点头和微笑来表达我的模棱两可,那决不是因为我的眼界太高,恰恰相反,脱离生活太久了,在我从新回到生活中来时,那种拿不定主意的心情使我有一种身不由已的感觉。

正是“残雪暗随冰笋滴,新春偷向柳梢归,可怜鬓发蹉跎老,每惜梅花取次稀。”(北宋—张耒)

大妈已将丰盛的晚餐放到堂屋的桌上,自从1962年我从重庆监狱流放西昌,至今整整十七年了,除了几次在甘洛,黄联关用衣服换粮食,应邀到农家正式作客还是第一次。

同詹大妈一家围着方桌共进晚餐时,我像一颗干渴多年的老树,沐浴着这个温馨家庭的甘霖。而今我已四十多岁了,来到这个家庭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陌生,对着面前的菜淆出神。细心的詹大妈观察到我的哀伤,不断为我夹菜,用宽慰话分散我的注意力。

那一夜,我十一点钟才离开詹大妈家,我的两个学生打着电筒一直把我送到五号山梁子六队的地界上。我踏着深夜露水初降的草地,借着下弦月洒下的银光,独自回到了我的庄稼棚里,老吴也刚从农场场部看完电影归来,大约已是深夜十二点了。

这一夜我躺在床上想,我正面临一个重大的转折点。

回重庆后,我以怎样的身份踏入社会:五类?准五类?获平反者,还是被政策施舍的人?社会会以怎样的方式接纳我?我又怎样立足在现实中?在陌生中怎么找到自巳的位置,建立新的社会关系?

詹大妈的话和她的关怀又一次重现眼前,母亲寄来的那张照片,以及大妈拿给我的照片一齐都闪在我的脑中,人真是非常微妙,二十年监狱里想都不敢想的事,现在突然摆到我的面前,要我面对,要我选择。

然而,我不能在当局流放我的地方安家,这算是我对命运的抗争吧!上午那老头“审案”的对话,老头的戏谑和官腔令我厌恶,那口气里的施舍和恩赐令我愤怒!我在火炬中寄望的巨变并没发生。

好像我仍生活在以往一样的环境中,使我对即将踏入的地方产生疑虑,那不是鲜花布满的美好世界,兴许又是一个隐约的陷井。对前景茫茫未知的担忧油然涌向我的心头。

(三)飞起来吃人

几天后,队长再次派张清富来庄稼棚里喊我回队部“传讯”,这次是重大专案组的复审,也是终审。出我的意外,上次提讯的主角没有在场,坐在办公桌后面的那一位在第一次预审中的书记员。

“我姓崔,是重庆大学保卫处的。”年青人自我介绍道,口气很和蔼,“这次重大保卫处专程派郑老师和我来这里是对您的右派,和1960年的“反革命”一案,重新调查审理。为了弄清几个关键的疑点,上次请您写的材料写好了吗?”

估计他才从政法学院毕业,对共产党那套还不熟悉,我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两张昨天写好,应付郑老头的“待查材料”交给他。

他将材料接过手,看了两遍便夹在一个卷宗里放进了公文包。沉呤片刻,又问了一些当年反右派的细节,以及丛林集中地另外的几名同学。最后问到我的家庭情况后就结束了整个的“复审”。

其实连这次“复查”都完全多余,事情摆了二十年,不会变质,一切都看“共产党”怎么作弄我了!

重庆大学的调案人员是什么时候走的,我并不知道。离最后一次问案大约五天后的中午,我从看庄稼的棚子回伙食团取饭时,胖胖的马事务长站在篮球场坝子中间,高声把我叫住,一边从怀里取出一封信递给我,“诺,这是你们学校那个姓郑的老头临走时托我转交给你的。”

马事务长向来讲话声如洪钟,且多幽默,大家都叫他马大炮。当我从他的手里接过那封信时,听他解嘲似的吼道“你算有本事,闹了二十年,居然把案子闹翻了,不过不是邓爷爷,你一辈子都难翻身。”

我看那信封印着重庆大学四个红字,心中一愣,这郑老头何必用这种方式来表达他的“公务”呢?难道还有什么要用“书面的审问”才可以弄清的吗?

我拿过信,并没有扯开它便转身离去。

“噢,还有”马大炮继续站在那里向我喊道:“那姓郑的再三关照,要你回重庆后,先要到重大保卫处去一趟,因为,关于你落实政策的事全由他们负责,他们要向你交待有关的政策。”

我心中一怔,难道这里面装的就是正式的平反通知?于是把信揣在怀中,快步的提着饭篮子沿着小路向山梁的看守棚走去。

回到棚中顾不上吃饭,便急忙把信拆开读了起来:“孔令平同学”那信笺上抬头的称呼,已与我相违了二十三年!。

继续往下读去:“这次我们专程从千里外来到西昌盐源为你落实政策,通过我们大量艰苦细致的调查,终于才基本上查清了你的问题。”

读到这里,一种感激的冲动涌上了我的心头,但不知为什么,我始终对那郑老头产生不出任何的“报恩”情来。他的信与他的提审竟如此不同,令我困惑,继续地往下读:

“现在我们已完成任务回重庆了,因为听说西昌一带盛产蜂糖,核桃和大白瓜子,本打算顺路带些回去,但因为从重庆来的时候走得太急,带的钱不够,现在随身携带的钱只够作回去的路费,经与你们马事务长商量,请他能为我代购蜂糖十斤,核桃十斤,大白瓜子十斤。所用的钱,他答应暂时为我垫一下,我回重庆设法给他寄来,请你在回重庆时能顺便将这些东西带回,在重大保卫处面交给我。”落款处写着郑树勋的大名,时间是1979年7月。

读完此信,心中一沉,刚读信时冒出来的感激之情,顿时被后面这段文字像一盆脏水泼熄,想到十天前坐在“法堂”上提审时,他那施舍和盛气凌人,使我呕心。那正是:

“八座荒唐起居无节,一班龊龃堂构相承。”封建时代,权臣弄权,使朝纲败坏,恶吏猖厥,冤狱丛生。往往贪官污吏借着冤狱的涂毒,对无辜者趁人之危敲诈勒索,“竹杠好敲受冤人。”“衙门八面开,有理无钱莫进来”就连普通狱卒也用得滚瓜烂熟。

清朝未年,冤狱泛滥,近百年中国民主主义思想深入人心,大清王朝被民主革命所推翻,究其原因,猖厥的冤狱和腐败的吏治是一种摧化剂。

中共夺取政权后,毛氏二十八年统治,被民主革命浪潮卷没的各种沉渣,以空前速度从新泛起,其数量之多,情节之荒唐,比前清末年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些冤案配上”解放人类、“光明磊落”、“革命”、“有错必纠”这些漂亮外衣,打扮得说不上来的丑恶!

它不但演唱了中共统治的老底!更向世人昭示,“革命”和“改造”怎样掩盖独裁专制的地狱黑幕!而我不但亲身经历了这个地狱的全过程,临到收场时,还要亲身领受一下,共产专制的恶吏“敲诈勒索”是怎么回事?虽然演员的扮相太令人呕心。

其实这郑老头说来也够愚蠢,勒索的东西如此低微,既不是黄金白银绫罗绸段,竞是区区十斤大瓜子、十斤核桃、十斤蜂糖。其价值之低微创勒索之“记录”!所用的障眼法更令人可笑,需知那马大炮虽与郑老头“同朝为官”,可素不相识,凭什么要为郑老头去垫钱购买?郑老头的真实意图从这封信里已一目了然,对他初审时的一本正经全都戳穿了。

就是在大清末年,吏治腐败的慈禧时期,这索贿的事一经老佛爷查到,“怪责下来”,也要对索贿人依律严办的,轻则丢官、重则丢命。再愚蠢的“官”都不至于贪财妄命到连后果都不顾的。

索贿也得讲技巧,一般都授意下属,摆设陷阱,使受害人就范而巧取之。决犯不着为三十斤山货留给被索者以书面把柄。

要么这郑老头实在配不上官场老手,要么索贿已成“无产阶级”专政合法之风,被索者就是去告官也奈何不得。不过这种煞似小流氓对小百姓的勒索,竟玩到我这种重刑犯头上,也太轻视了二十年改造的功力!

把我这种当局视为顽梗不化的反改造尖子,交给如此平庸的老流氓审理,真是对我莫大的渺视。原判如此粗俗已够闹笑话,复判又如此儿戏,可悲的政治犯在草菅人命的无产阶级专政时代死亡大半,还要对其幸存者任意猥亵,只有在中共独裁统治下才会发生!!

好在当局严密封锁着新闻媒体,使得像这样的丑闻被死死捂住,否则就凭这大量官场腐败拿来公开曝光,这个政府早已是千手所指,难以维持下去了。唉!新闻封锁对于保护中国黑暗的专制统治真是太重要了啊!

好在,我已习惯了忍耐,对于残暴和腐败的中共各级官吏,既已认识清楚,中共的严刑竣法会在监狱中轻易打死疯子,像刘康云丶刘志和等因说胡话可以拉出来枪毙,甚至像那癞子可以关起来乱棒打死,在我头脑里烙下的“暴政”烙印太深,难以忘怀。

至于官员走后门,公开索贿行贿,因媒体被严加封锁,所知甚少,现在总算亲身经历到了。

向一个一无所有的政治犯索贿,在现今民主国家里是不可思议的。这郑老头所以公开索贿,仍因官场腐败到了无可顾忌的程度了。

可我还必须清醒地面对现实,因为平反回重庆后,我首先得找工作,寻生活的基本条件。而今后工作的安排,待遇的高低,还不凭这老滑头签字的“鉴定”意见?倘若顺他的意愿,安排一个好工作,多拿的待遇补上这三十斤山货,算得了什么?

怪不得当时回校落实政策的同学都带着“贡品”,先拜“落实政策”的菩萨。敞若在这个问题上不通窍,慢待了菩萨,意味在新生活开始,就给自己今后设下了坎坷,难道我二十多年还没受够么?

这么一想真还不敢得罪这郑爷,想我死里逃生撞过了重重牢狱关,今天自己的命运还操纵在这郑老头手里?不禁悲从心来。

要不干脆先发制人,把这封信往上交,告倒这老恶棍,从他的手里夺回今后命运的操纵权,兴许是上策,但转而一想,我的旧案子还没翻过来,现在政策还没落实,反把落实政策的人告了一状,这连环状子又怎么了结?

何况现在我所依凭的,仅是郑树勋托马大炮带给我的信,这封信并不足以证明郑老头勒索的证据,这种共产党内污七八糟的事,也只能“查无实据”了!

包公已死快一千年了,今日以说假话和谄媚为能事的官场中,那有断奇案的清官生存余地?清官也成右派或右倾份子了。既然黑白不分,积重难返,真告官又搬不倒,岂不是引火自焚?当然我凭着这二十年练出来的“横劲”也不怕谁了,但必竟已过四十岁,还有多少精力能在诉讼里打一辈子滚?

不过细算三十斤山货,在那个年代都属一类统购物资,市场上是凭票供应的,没有票是看都看不到的。若论黑市,以蜂糖每斤三十元计,十斤蜂糖就要三百元才能买到,核桃也差不多就这个价,三十斤山货备齐非一千元人民币。

对每个月仅两元钱的赤贫奴隶,则要足足服刑四十年才能揍足,也许落实政策会领到一笔安家费,就用这笔安家的款子全用来买郑树勋所索要的“见面礼”,带上这沉重的三十斤,远涉千余公里,乘了汽车换火车,就把狱中的破衣烂裳和被盖全扔掉,还不知怎样将它们运回重庆,当面交给郑老头!

想到这里,便对这个面目狞狰的郑老头子好生痛恨。这一夜我翻来覆去的睡不着,直到了天亮了,还没有想出一个应对的良策,思来想去,不如把这封马大炮交给我的信,又奉还给他看,看他读后,有什么高招?

马大炮必竟是中共狱吏圈子里的人,兴许能说清这信里的内幕,拿得出一个比较周密的应对方法。

于是一大早我便去队部找他,那时他正在食堂里用早餐,从我手里接过那信笺读罢便淡淡一笑。边摇着头叹息道:“这帮人也够厉害的,飞起来吃人,吃人还不吐骨头。”

这真是局内人看局内人,看得多了便真了、深了。中共政府机关这种勾当,他已见惯不惊了,“飞起来吃人”可谓对公检法真实的写照,不但吃人不吐骨头,而且连骨头毛发都要吃净,我被他们关起来吃了二十年,好不容易侥幸生还,还嫌没吃够,追着还要再咬我一口。

马干事既如此评价,我便说道,“马干事你是知道的,我整整服刑二十年,除了破衣烂裳一无所有,那里拿得出这笔钱来进贡?再说回重庆交通不便,路又那么远,要我驭三十斤货回重庆,不是要我的命么?那重庆来人我又不敢得罪他,我该怎么办?”

他瞪了我一眼,站起身来在厨房前的坝子里来回踱了两圈,回到屋里向我说道:“你只当不知道这封信,信没有直接交给你,而是交给我的,回重庆照样去看他,因为你今后的工作要他经手安排,所以你千万不能得罪他,如果你见到他时,他什么也没问就只当一切都没有发生,倘若他真要问你这件事,你就一口咬定,没有接到我转给你的信,明白吗?”

看来只有装糊涂了,有时处理棘手的事,还真是“难得糊涂”好。

眼下只好如此而行,至于这姓郑的在我今后的工作上作什么手脚,也只好听天由命了。这是我即将出狱时,遇到对肮脏行为装作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的第一例。像我这种直性子人,心里有说不出的别扭。

后来我才明白社会上这种事太多了。见死不救,见人被抢劫或遭侮辱而装聋作瞎,见邪恶也要逃避,大概成了中共统治下的一种社会风气。

虽然如此,但郑老头这封信,却在我内心蒙上了一层阴影。在我面对着即将开始的生活,就有一种朦胧的感觉:在中共统治下,未来是一个用新方式人吃人的社会,是的,我被从政治犯的人肉筵席上撤下来,又被装进另一盘子里,端到另一桌筵席上任人“品食”。

命运注定我这辈子是被人吃的命。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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