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回家
1
回到北京,张良先在一个朋友家落了脚。
夜里他给妻子打了电话。
突然间听到丈夫的声音,妻子很关切:
“你在哪儿?”语气中有些不安。
“我离家不远。你在家吗?”
“在。”
“那我一会儿就回家。”
妻子开了门,没有说话。
一进屋,依旧还是画有一截竹子的屏风先映入眼帘,碧绿的竹叶,在暖黄色灯光下非常温润。
聪聪出来了,比以前瘦小了许多,傻傻的看着张良。
“哎呀,咱们的狗还活着呢,真不容易啊。”张良开口说。
聪聪也不叫,好像眼睛看不见了,以前,它总是使劲摆着尾巴,跳跃喊叫着向他扑过来。
妻子说,它可能不认识你了。
他蹲下来摸了摸它,叫了它的名字,它没有什么反应。
妻子站在一边:“你回来有没有人跟踪?”
“聪聪的牙都掉了,它怎么不叫?”张良摸到了聪聪的下颌,只剩牙床子了。
“痴呆了,只有特别疼的时候才叫。”
接着妻子又问:“你回来真的没有人跟踪吗?”
聪聪还是没有什么表情,摇了摇尾巴,回到李梅的床底下,趴着去了。
书房的门关着。
推开之后,打开灯,一个蜘蛛匆匆跑下灯罩,它被惊扰了,灯罩上挂满了蜘蛛网。
屋内的景象让张良有些吃惊:好像刚刚经过一场打砸抢,被厚厚的灰土尘封了,白色的窗纱已经成了黑色,被翻出的东西这几年一直就堆放在那里,很显然,抄家之后就没再动过。
下不去脚。张良一边简单整理着,一边和妻子说话。
“你明天还上不上班呀?”
“上班,又不是星期天。”
“爸妈身体还好吧?”
“还行。”
“关叔怎么样啊?”
“挺好的。”
洗澡。
搓背时,张良试了几次,自己的左胳膊还是不能够到后背,他尽量不让妻子看出来。
屋里有一股香味,很久没有闻到过了,是衣服柔顺剂的气味,阳台上晾着刚洗过的衣服。
张良看到妻子的卧室有一盘香,放在电视旁边的一个盘子里,盘子里有一些香灰,旁边还有一个打火机。他还注意到卧室双人床对面的梳妆镜给卸下来了,搁在晾台上。被抓之前阳台上的MP3机都没有了。
妻子找出了张良的睡衣,又找出被罩,她和张良一起套上被罩。
灯都关掉后,张良反而睡不着了,劳教所晚上总是亮着灯,他还不太习惯在黑暗中睡觉。
手臂可以随意活动了,没有摄像头的监控,也没有“四防”的看管了。躺在黑暗中的张良感到十分舒坦,他没想到,黑暗也能成为家的一部分,也是温暖与自由的一部分。
卧室墙上的照片黑暗中也能隐约看到,那是妻子放大的艺术照,好多年前在商场买东西得了个优惠券,妻子去影楼拍的。照片这些年就一直挂着,妻子在墙上望着他。
2
第二天早上,张良继续收拾书房。书房是从客厅隔出来的,是家里光线最好的一个小房间了。阳光泼洒进来,透过废弃多年的一个大鱼缸,照在一盆龟背竹上,龟背竹放在客厅地板中央,那里有充足的阳光。
上班前妻子把家门钥匙递给了他,“这次你出来会不会有人跟踪你呀?”
“不会吧。”张良回答。
“嗯,那你还能在家住吗?”
张良没吭声,以前就是因为家里不安全,他离家出走过很长时间。
虽然在劳教所的后期张良一直在恢复身体,走路上台阶还是有些困难,膝盖伤了,一扎一扎的疼。妻子不想问他在劳教所里的事儿,难受,从来不问。也不和张良讲她自己这几年的事儿,她被关进转化班的经历更是讳莫如深,张良一提她就急,甚至说,“我们离婚吧。”
发生过什么呢?
后来张良才知道,在转化班,妻子也是被逼着写“三书”才被放出来的,而且,妻子被迫说出了一位法轮功阿姨的住址,以前张良带她一起给阿姨送过书。警察按照她说的住址,找到了那位阿姨,后来就把阿姨给劳教了。
3
张良在北京的家里,每天学法炼功,他想身体恢复好一些再回老家见母亲吧,免的母亲心疼。
半个月后他回到老家,结果母亲一眼就看出来了:儿子的腿落下毛病了。
母亲给张良讲自己做过的梦,很多都记混了;给他讲自己实在不知怎么办,就被三姨拉去算命,算命的掐算说张良没有生命危险,但会受大刑、遭罪,说五十岁以后就好了,以后就要啥有啥了。
母亲还担心儿子会离婚,也找人掐算,算命人说,离不了,媳妇不反对他。
母亲提醒张良注意安全,干休所前一阵子还让她写不炼功的《保证书》,过去被张良称为唐伯伯的一位退休老干部,现在正监视母亲呢。唐伯伯是继父的老战友。
继父三八年参加革命,文革时被打成右派,差点被打死,后来被平反。受党教育多年,他把党视为自己的生命。
正聊着,卧室那边传来敲打床栏杆的声音,说不出话的继父在呼叫母亲呢,他瘫痪在床,但他听出了张良的声音,他不高兴张良来。
4
母亲告诉张良说,李梅也相信算命,她给张良算命时,算命的只说了一句:“天快亮了。”这是她听李梅说的。
李梅自己就从来没说过这事儿,李梅只是说:
“我对你都陌生了,好像不认识一样。”
现在妻子不敢和他一块出门,一起下楼经过楼门时,一前一后分开走,她总是习惯性的警觉着,她认为家委会有人盯着张良,觉着和他在一起不安全。
妻子在家,除了看电视、做面膜,没事儿就烧香、祷告,也不知道她祷告些什么。
“五一节”的时候,张良的表哥晓光来了,他们就一起去了潭柘寺。妻子逢庙必进,见神就拜。回来后在饭馆吃饭,付账的时候,妻子要了张发票,发票上有奖号,刮开一看,中了五十元,妻子高兴起来:“烧香真灵呀!”她弟弟的孩子入托儿所,她妹妹的孩子升重点高中,她自己的工作加薪,她都认为是烧香的灵验。
张良看到妻子的变化,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5
张良和李梅带着聪聪一起去看了关叔,李梅还带着单位过节发的福利。
关叔看见张良就说,张良瘦了,这是关叔的第一句话,其实张良头发都白了。
李梅已经把关叔当成亲人了,每年回老家过年,大年三十晚上都从外地给关叔电话拜年。上次李梅回老家给母亲过七十大寿,关叔还送了两个大寿桃,后来李梅给关叔带回来两瓶茅台酒。这种酒关叔一般都要留着送人的,他自己只喝二锅头。
关叔早上五点就去爬山了,有时能爬一千多米,山里鸟多,他抓鸟,然后去卖。
晚上关叔喜欢自己喝二两,别人请他吃饭,他也会揣个小瓶二锅头,吃火锅也要个凉拌豆腐丝下酒,喝完了也不多说什么。
关叔这个人对很多事情都不直接回答。
张良这人好不好呢?
“这人呢,是好人呀。”
“嗨,要不是炼这个功,现在得挣多少钱呀。”
“法轮功嘛,九九年以前广场哪哪都是。”
那到底法轮功好不好呢?
“这可说不好,国家有政策,咱老百姓可说不好。”
但关叔愿意说说狗,谈谈鸟,还愿意聊聊八九年的“六四”。
那时候他住新街口豁口,各大院校游行,就从他家门口过。他每天都到马路边上坐着,看学生们一队队走过,听他们喊口号,饿了回家吃点剩饭就赶紧去马路上。夜里两三点,实在太困了才回家躺会儿。他还代表北京工人队,到天安门游行了呢,马路边老头老太太小孩儿都给他们递汽水。嗨,那时候公交车不要钱,一截就过来,直接给拉到公主坟……
“嗨,那时候真好。”二两酒下肚,关叔就有非常明确的感慨了。
“北京治安最好的就是那年,没有偷盗没有抢劫的,挺有意思的。”
6月3号那天吧,他骑车到新街口去看,看见小当兵的戴着钢盔,钢盔里面有一根小锯条,特别细,关叔问那是干什么的,小当兵的就说:“勒你脖子用的。”
后来呢,“后来,从我们家往那边看天,一直都特别亮,后来突然就黑了,后来就听见了枪声,非常响。”
第二天早上看到学生哭着回来了,“政府开枪了。”他们说“坦克开进了天安门”,“死了很多人”。
大喇叭广播说请市民离开广场,听说木樨地翻了一辆军车……
关叔说,我们厂还给胡耀邦送过花圈呢,我们厂送的是最大的,金属的,用吊车搁在纪念碑上面。有一次他在旧书摊上看到一本书,还记录了这件事:北京重型电机厂送的花圈直径五米,用粗铁管焊的大圆圈,花儿是用薄铜片薄铁片做的,重有几吨呢。
张良请关叔喝酒的那天,马路边上坐着的老太太都戴上了红袖标,关叔说,“又要开会了,‘两会’。”
6
过年张良和李梅一起回老家看岳父岳母,确定没有被跟踪,岳父才让张良进了家门。
全家开会,围着张良质问:“我们把李梅托付给你,你却没有尽到做丈夫的责任,没有照顾好她。”
他们支持李梅和张良离婚。
张良说,这些年我确实没有好好照顾家,但你们也应该问问我干什么去了,我没有吃喝嫖赌,没有坑蒙拐骗,更没有做对不起妻子的事儿,我是去做正义的事儿去了,我们那么多同修,因为修炼真善忍被迫害死了,我能看着不管、过自己的小日子吗?
张良还说,如果您二老天天去小区锻练,突然有一天不许你去了,说你们违法,还把你们一起锻练的伙伴抓了,你们是不是也要去争取争取自己的合法权益呢?
岳父母一听,觉的张良说的也都在理上,互相看了看,就不再提离婚的事儿了,“那你俩自己解决吧。”
岳母甚至想重新炼功了,九九年以前她也学过法轮功,政府不让炼,她就放弃了。她身体不好,有胃病,炼法轮功时,确实感觉胃病好转了。
一听母亲要重新炼功,李梅就怕了,“那不行,现在还不是时候。”
“再说,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儿呀,你看他吃多少苦呢,不提高心性也不行啊。”
李梅明白一点儿修炼的道理,她看过书。
7
张良去看望表哥晓光和姑姑。
几年前,晓光因为用自己的账户给张良汇过一次钱,也被国家安全局抓捕过,拘留了一个月。
安全局的特工把他带到北京的一个住宅小区,门口没牌子,看起来非常普通的小区,老百姓绝对不会想到,里面居然有个秘密审讯室。
“交代吧,这是通天大案!”第一句话就把晓光吓坏了。
他和张良的每一次通话都有记录,“案子的卷宗就有好几尺高”。
直到现在,晓光也不知道张良犯了什么案子。但那一次,包括晓光妻子在内的所有亲属,都被安全局审了个遍。
晓光的妻子吓坏了,找姑姑哭闹,姑姑害怕,让张良不要再联系晓光了,惹麻烦。在不炼功的亲戚们看来,张良太偏执,在北京的国有单位,工作也不错,怎么就不好好和媳妇过日子呢?完全可以在家偷偷炼呀,为什么一定要说实话呢?
让张良完全没想到的是,姑姑现在居然也学法轮功了,“因为发现法轮功说的对”。她以前学过好几种气功,还学过天主教。
晓光和张良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他说张良小时候就“不爱玩,喜欢思考问题”。
过去晓光不理解张良,现在他有点理解了,“那可是神的状态,不是正常人能忍受的”。
晓光认为,“他的付出和承受对大环境的改变是有意义的。”
文章来源:大纪元网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