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 声
1
2013年秋天,张良再一次重返马三家。
此时,存在了半个多世纪的劳教制度,据说很快就要被宣布废止了。
如果没有教养院,马三家镇看起来和东北的其它小镇并没有什么不同。
靠近汽车总站的树丛上蒙了一层土,上面长满了灰白的虫包,塑料袋在树枝间胡乱的缠绕着。载着巨幅饮料广告的大货车,花花绿绿的在狭窄脏污的街道里穿来穿去。马路坑洼不平,沿街都是低矮的商铺,圆梦彩票、马三白酒、杀猪菜、棋牌室,最高的大都市美食城和洗浴中心,也只有二层楼高。头上,是一大块特别干净的天空,特别的蓝。
农贸市场里面就非常昏暗了,红色的灯罩下,各种熟食、鲜肉及摊主的脸庞显的油润鲜亮,人头攒动,生意兴隆。
风很大,土也大,但不影响人们在市场旁边的小摊上不紧不慢的吃下一大碗馄饨,然后心满意足的点上一根烟。头顶上,呼啦呼啦吹起的是遮棚塑料布,一阵风过,一个白色塑料袋上了天,飘飘摇摇,上下翻飞,最后终于缠到了旁边的一个电线杆上。
离农贸市场不到二十米,就是教养院的大门牌楼了,鎏金的“马三家教养院”几个字有的已经脱落,警徽下“辽宁省思想教育学校”的招牌还是很醒目,下面张贴的小广告已经多日没有洗刷了,一层覆着一层。
张良走进教养院,一个穿着西装的农民坐在拖拉机上,从他旁边咔咔的开了过去。
2
像往常一样,八十一岁的老吴,背着手拿了一把帆布小折椅,慢慢的从家属区的月亮门里踱出来,穿过马路到对面的大太阳地儿。秋天的阳光非常温暖,他看着一个妇女蹲在路边编筐。
老吴穿的非常整洁,藏蓝色的夹克和帽子干干净净,里面的一件淡蓝色衬衫能看出是警察的制服,张良和他聊起来。
退休警察老吴1961年转业后就一直在马三家教养院工作,住在院里的家属楼。年轻警察现在都住到城里去了,城里人多,夏天太热,他还是愿意住教养院这里。
“解放前这地方业障大,不安宁,经常闹胡子,水灾、旱灾、地震,还有鼠疫霍乱、绑票的撕票的,死了不少人。”
老吴习惯于把马三家镇的变化分成解放前和解放后。
“解放后,在政府的治理下,这个地区越来越安定了。”
用老吴自己的话讲,他一直管“劳教”、“管生产”,退休时担任马三家教养院一大队生产大队长。
“解放前这里就是一片大荒垫子,那时教养院里面都得骑马。”想起过去创业的艰辛,老吴感慨起来:“现在好啊!”
张良突然问了一句:
“里面打‘劳教’吗?”
老吴耳背,张良凑上去又问,“里面打‘劳教’吗?”
老吴听清了,马上大声说:
“没有打人的,不让打人,打人犯法,都是说服教育,没有打人的!”
“现在马三家出名了,国外都知道中国有个马三家。”
“是吗,那可不知道。”
“劳教是不合法的,您知道吗?”
“劳教不合法?没有这事儿!那都是有法律程序的!”
“劳教制度快解体了,您知道吗?”
“那不可能!”
老吴背着手,慢慢走了,他要到教养院里的蒲河公园晒太阳去了,“那儿的荷花池很好。”老吴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
教养院里的蒲河公园不仅有漂亮的荷花池,还有假山。
曹老四的三蹦子突突的停在了旁边,张良坐上了他的车。
3
又在这条柏油路上了。
跑出这条路,就可以在马三家镇上叫一辆去沈阳城里的车了,就可以逃离这个地方了。这条被许多劳教人员在头脑中不断假想、反复盘算的逃亡之路,从南到北有十公里长。
“解散了,二所没人了。”曹老四告诉张良。
“那您生意不好做了吧?”
“哪能呢,这里要变成轻刑监狱了,黄不了。”
曹老四啥都知道:“过去劳教拿铁锹叮咣的,挖地沟,铺路,穿着红马甲,一群一群的。要不就是下大地,起早贪黑的干,嗨,改造呗。”
“后来好了,后来看不见他们出来了,住的也好了,都在里面干活儿,都享福了。”
“法轮功?”曹老四听说过,“是有‘法轮儿’,不过他们来了可不遭罪。不像刑事犯儿,他们也就是上上课,学习学习。”
4
张良在二所门口下了车,两座旧楼已经完全变了样儿。
不止一次的抹过灰泥,粉刷过、油漆过,旧楼焕然一新,显得非常干净,已经看不出往日的任何痕迹。
有那么一瞬间,张良感到对这里的记忆也模模糊糊的了,就好像磁盘被消磁了一样,恍如隔世,难道这里就是四年前他干“鬼活儿”做墓碑的地方吗?
围墙大约有七八米高,上面缠绕着闪亮的铁刺藜,围墙的四个角新建了高高的岗楼,还没竣工呢,脚手架上有几个工人在爬上爬下的忙乎。
变成监狱就要配备岗楼、由武警把守了,但据说里面管犯人的还是劳教所的那帮警察,仍旧归司法厅管辖,现在他们正在轮流接受培训,要不了多久就要上岗了。
起风了,风从教养院上空滚过,飞奔过来,摇动了一切能摇动的。还没发黄的树叶被强行从大树上撕扯下来,那些细小的野草,被秋风捎的有些发黄却很坚韧的把抓着下面的泥土,抖动着。
稻浪翻滚,一波一波像大海的波涛层层涌动,但不会像海浪那样升腾爆发,只是平地翻滚涌动,一阵风过,叶子翻着个,又一阵攒动的聚集,然后散开,随风翻滚,酝酿着,集聚着,又散开……
风停的时候,那些细小的野草,仍旧发出沙沙的声响,瑟瑟颤栗着。
5
曹老四带张良去探访了几处马三家教养院各大队的旧址。
当年张良曾经从窗口遥望过的那些颓垣残壁,走近了其实是荒野中的几处平房,从残留的一些痕迹中,隐约能看出是某大队的旧址。“现在都是加工鸡翅的黑工厂了,”曹老四说,“已经承包给当地农民了,有的在里面养鸭子养鹅。”
有一处苏式的尖顶红砖瓦房,门头上有一颗五角星和“一大队”三个红字,这是早期劳教所旧址中保留最完好的一座了,门廊的黑板上,留有几十年前粉刷的报头:“做有理想有道德有文化有纪律的……”后面几个字已模糊不清,黑板中间,是粉笔写的工厂宣传口号:“质量是企业的灵魂。”
旧址的岗楼上有很大的蜂窝,还有几个鸟巢,监舍的窗子钉着稀疏的铁栅栏,残破的封条随风抖动,屋边墙角长了很多野草,野草一直长上了房顶。
从铁栅栏向筒道里望去,地上全是灰,陈年的厚厚的灰。
6
到一所三大队的时候,天暗了下来,灰色的监舍大楼显得非常安静。张良望着它,人生中最漫长的两个冬天他就是在这里度过的。
天很快就黑了,曹老四说,“走吧,里面没人了,人都放了。”
黑暗中扑拉扑拉的响,一群黑翅膀飞过,“呀”的一声怪叫,是乌鸦。
坐在曹老四的车上,回去的这条路,张良还是感到很漫长……**
(全书完)
文章来源:大纪元网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