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闱闱道来】前缘(叁)

除了教琴的师傅,还有调弦的师傅,缝衣衫的裁缝,做漕货的厨子,都是行院里头最寻常往来的。但凡这些手艺人来,他都陪在一边搭一把手,他和那些师傅们一起干活的样子,看着,也是个娴熟的手艺人,手头的活计也好得很——不知怎么会把一家人的生计落得这一田步。 这么一个倒运的男人,瘦削矮小,在世上占的体积不多,他在庭院里洒扫,修剪花木,宴席上撤下来的残茶拿来浇花,剥开的虾壳螃蟹壳埋在花树下沤肥,连杯底剩下的黄酒也舍不得抛洒,倒在浇花的喷壶里,拿来蘸了绢子,一叶一叶地将那几案间点缀的兰草盆景,擦得青翠可爱,不染纤尘。这样的一个人,除了不会打理生计,又能苛责他什么呢?他活着,充满了挫败,屈辱与心酸,他无能,然而也并不曾有许多声势浩大的欲念,偶尔,他昏了头,去赌局里转一转,被人哄上桌子玩一会儿,这样的一个人,能把他怎么样呢?

常常是初秋时,一家人围着一张小桌前,父亲带着两个女儿,用粗头的针拆莲子心,莲子米搁在一只瓷盏里,拆下来的莲心铺到一方绢布上,晴天里晾出去,每日里风吹日晒,渐渐晒干成黄莲心,收起来,是一味家常的日用药。秋日里有了些凄清的凉意,闲下来的时候,母亲也会围到桌前,穿针帮着做一会儿。父亲搭讪着问道,前厅忙不忙?母亲垂着眼皮,面上浮着一层含糊的微笑,近乎唇语,回了一句,看起来却是并不曾搭理过一个字一句话。她麻利地拆着莲心,一颗颗空心莲子从她手心里滴溜溜地滚落到大碗里。听起来,像夜深人静时檐头低落的夜雨,有一种格外的凄清,此时的小宛,已经是明白人事了。灯光下的爹娘,都是日常见惯了的人,然而她心里明白:从前的爹娘,都死了一遍。坐在这里的一家人,都是鬼,是怨念所聚。

母亲坐不了多久,便会有跑腿的仆妇来唤她,倚着门喜孜孜地告诉道:“去京城的钱老爷打道回府了,这会儿打发了人来,要在咱们院里和老朋友聚一聚,帖子该派出去了,钱家那老管家,又背着主子来挑刺儿了,说是咱们这厨子,格儿不够。”

“秋菱姑娘那头,问起您呢,可是为她拿了个主意。”

母亲放下拆莲心的银针,拿帕子扫一扫前襟和袖口,嘴里抱怨道:“知道了。你们可是会省事儿,都推给我了。你们都很会麻烦我。”

仆妇陪着殷勤的笑脸,贴心贴意的声气好似发自肺腑:“太太,这一家子大小,哪一处能少得了您呢!”

搬来长板桥的日子,不算长,母亲的变化是最大的。从前一家人在绣坊过日子,她也当家理事,是个平眉平脸的本分绣娘。而今,她带着年幼的两个女儿入籍教坊乐户,家里养着几个年轻女孩子,经历的人事多了,见的世面多了,从前那种小户人家特有的大惊小怪,看什么都稀奇的那股天真和小家子气,倒是绝迹不见了。而今换了一个人,说起什么来,都是见惯不惊,带着一股子历经沧桑的疲倦,还有不计较。

母亲起身离去了。桌边的三个人,依然低头拆着莲子心。那滴溜溜滚落在碗里的声音,仿佛更漏声声,滴滴答答的一世界的夜雨,天墨染过了的那一种黑,衬得灯下的脸却异常清晰,小宛低低地瞥了父亲一眼,只见他小着手,灵活地用针递着莲心,将空的莲子抛往大碗里,利落地翻着手腕,那抛莲子的手指竟然微翘兰花指。小宛不忍看他的脸,和他缩肩窝背,畏缩在灯下的样子,心里只觉得厌恶,还有难过。她抛下针,起身上楼去了。一会儿,妹妹也跟着上来了。只有父亲还坐在小桌前,那莲子滚落瓷盘中的声音,依然嘀嗒着。遥远的。

隔壁当家的老妇人,是秦淮河边有名的顿老娘,顿老娘在家教习女孩们,每天总有一个时候,顿老娘会亲自拨弄筝弦,奏一曲示范给女孩子们。她奏琵琶的时候,长板桥总是会蓦然一静,大白天里,静得夜深人静,万籁俱寂。连河上的舟子也停住了桨。只听得那琵琶声,叮叮淙淙,满地的碎珠子,在廊板上终日的清脆地滚落。琵琶声里的时间不是而今的,而是悠悠岁月。

“顿老娘怎么会姓得这样奇怪?”她曾经这样问母亲。

“顿是一个长姓里取了一个字。对河的脱老娘也是。她们老祖宗是蒙古人,元朝蒙古皇帝的官。江山到了高祖皇帝手上,老辈人和族里的男丁都被杀光了,女人们就充入了乐户。身份和我们一样。”母亲平淡地说。

(责任编辑:李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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