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作家冯骥才的《100个人的10年》中记载的一个真实的故事。
一九六八年时,她才八岁。
她生活在某市,父亲是市委的中层干部。
“文革”开始后,市委机关分成了两派。她父亲这派大多是市委的中层干部,组织性强,“文革”之初大大小小都被“冲击”过,更不敢干一星半点“打砸枪”那类过火越轨的事,对立派找不到把柄,要搞垮这一派是困难的。
一次两派大联合谈判时,她父亲这一派头头没注意,把一本《红旗》杂志放在屁股下边坐上了。对立派里面有个很精明的人上前一下抽出《红旗》杂志,里边有伟大领袖的照片。那时的报刊杂志几乎全有领袖像。这个头头被对立派揪出来,罪名是“侮辱伟大领袖”,是罪大恶极的“现行反革命分子”。军宣队马上宣布,她父亲这派是反动组织。这派立即垮了。开始抓坏人,凡是过去或多或少有点问题的都被打成阶级异己分子、黑帮分子、反革命分子。可仍拿她父亲无办法,抓不住他的短儿。
她父亲过去当干部处长时得罪过人,有人对他恨之入骨,总想方设法要把他整下去。又派了不少人内查外调,找不出问题怎么样整他?
这天,在市委家属院大院墙上突然出现了条反标。
公安局立即来人勘察现场。看了现场后认定,是一个一米二上下的小孩写的。理由是:一反标位置离地一米,比成年人蹲着写高,又比成年人站着写矮,正好是小孩子站着写高低正适中的高度;二是字迹歪歪扭扭,像小孩笔迹;三是成年人写这类反标不会写职务,直写其名,“打倒XXX”。
定下调子,先对大院小孩排队。住这个大院一米二左右的小孩总共十一个,排排队,确定下四个重点怀疑对象,都是父母有问题的小孩。
这时,她父亲对立面那一派插手这桩案子,理由是协助破获这起重大反革命案件。
“造反派”一插手,怀疑对象就集中到她一个人身上。理由是她爸爸反动,又很狡猾,对“文化大革命”怀恨在心,教唆孩子写反标。
攻击目标是她父亲,棍子却打在年仅八岁的她的身上。
她被造反派“监禁”起来。
在“造反派”眼里,八岁的孩子是好对付的。他们“破例”拿糖哄她,让她承认是她父亲教唆她写的反标。
从小,她记得爸爸就教她:为人,绝对不能说假话。
“造反派”拍着桌子吓唬她,说要是再不承认就去打她爸爸,还告诉她要使什么法子打:用钢笔扎他的眼,用绳子勒住脖子不许吃东西,活活饿死他;用刀子一块块割他的肉,手指头、鼻子、舌头、耳朵,然后扔到动物园的笼子里喂老虎……她害怕了,这些人要残害父亲,多么残忍啊!爸爸是个好人!
她下了决心,任你们唬、哄、吓,我决不乱说!
最后,他们说要枪毙她。
起先她不懂啥叫枪毙,他们告诉她,就像电影上那样,把你用枪打死。
她被带到刑场,是一片开阔的洼地,几个死囚犯就在她身边。那几个犯人都绑着,没绑她;对面一排人拿着枪,其中一个人的枪口正对着她。忽然,她看见爸爸在不远的人群中间。她想跑过去叫声“爸爸”,只听行刑的头头一声大喊:
“放!”
“呯”地枪响了,她身旁的犯人一个个栽倒了,有的脑袋不见了——她真被吓得哭了。
可怜她才八岁,就当了死刑的陪绑着。
她始终没有胡说。
她被放回来,照旧跑去找小朋友玩,可同院的小朋友都不搭理她,有的还朝她扔石头子儿。一个过去与她要好的女孩竟骂她:“打倒小反革命!”
“小反革命”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她身上,十几年抬不起头来。上学困难,升学更困难。她就像被管制的“牛鬼蛇神”,受人歧视。平时不敢多言多语,不敢与同学玩和说笑。下课后,扫地、擦黑板收拾教室,想以此换起同学们的好感。有次下乡劳动,指导员派人去拉粪,谁也不去。无奈只得派她去,说:
“粪很臭,但灵魂里的粪更臭。什么时候你觉得粪不臭了,你的灵魂就改造好了!”
她知道,背上那块石头仍然存在,一辈子也卸不下来。
“四人帮”粉碎以后,她爸爸所在单位清理“文革”问题时,才发现一份有关她的材料,才说要给她平反。
“平什么反?”当时她才八岁,关押也好,陪法场也好,矛头是对着她爸爸的,并没有给她“定性”啊!
其时,她还没工作,落实什么?
实实在在,她忍受了一个八岁孩子难以忍受的打击和摧残,终生难愈,但政治从来不对人的灵魂负责。
对一个无辜的八岁孩子施以这样的酷刑,说明了什么呢?
真正的残暴,是针对无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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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提供/责任编辑:刘明湘)